早晨,老那开车,带着老婆孩子还有小舅子沈磊及其老婆谢美蓝,向河北方向驶去。这两天沈琳婆婆气鼓鼓的,觉得这个家完全偏向了沈琳的娘家,哪有孙子周岁宴在儿媳妇家办的道理?大儿子真是窝囊废,被老婆控制得死死的。老那说服她,那家在河南,开车八个小时,比河北三个小时远多了,回一趟兴师动众不划算。老太太坚决不一同前往,觉得丢脸。
刚看到宝马时,任是再清心寡欲,沈磊还是注意到了:“哟,换车啦!”老那笑眯眯道:“是啊。”
谢美蓝和沈琳坐后排,一人抱着一个娃。沈磊坐副驾驶。本来说婴儿必须坐婴儿椅,老那说不打紧,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很快就到了,哪儿那么多讲究。
谢美蓝和沈琳一向客气疏远,这大概就是现代式的妯娌关系吧。虽然谢美蓝和沈磊大一就恋爱了,五年前领的证,头尾算起来,沈琳认识她已有12年,但这个弟媳妇一向淡淡的,很难让人亲近起来。不过女人都是爱孩子的,向来待人淡漠的谢美蓝抱着子轩,一副不知道怎么爱才好的模样,一会儿闻闻他的头发,一会儿亲亲他胖乎乎的小脸。沈琳见状,觉得她亲切了些。
好车真的令人心情愉悦。黑色轮胎高大壮实,轻快驶过地面。富有弹性的赫色座椅饱满而柔软,散发出皮革好闻的味道,稳稳地托着乘客的身板。前方拐弯,方向盘微微向左,车轻盈转身,面前现出坦荡笔直的大道。脚下轻点,发动机已心领神会,车速变快,推背感自肩、腰、臀部传来,令大家不自觉地挺起胸来。没有男人不爱好车的,沈磊和老那聊了一路关于车的事。
谢美蓝道:“没想到你对车还挺有研究的,不行你也买一辆呗。”沈磊道:“咱家那块儿堵,再好的车也比不过小电驴。”
谢美蓝笑了一声。
中午,沈琳一行抵达农村老家。车到了自家的四层小楼门口时,邻里及亲友们早已等在这里,都看到了这气派的宝马、恩爱夫妻携一儿一女下来的场面。沈琳捕捉到了目光中的倾慕,好车就是精美的包装盒,谁见了都会认为从盒里拿出来的东西身价不菲。
父母乐得合不拢嘴,抱过外孙女和外孙子使劲亲着。亲戚们纷纷称赞沈琳混得好,她通体舒坦到飘飘然。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在北京奋斗半生,要的不就是这些吗?宝马太管用了,过往回老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沈磊身上,这次则完全聚焦在她身上。
沈磊两口子照例淡漠,远远地站在一旁,不参与这热情的喧哗,偶尔互视一眼。沈磊历来对姐姐和姐夫的虚荣嗤之以鼻,这时对老婆小声笑道:“我姐这架势吓死人,像个豪门的亿万富婆。其实她的名牌好些是假的,俗不可耐。”
外人看沈磊和谢美蓝,以为他们不爱说话。只有两人知道,私底下两人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天,但只对彼此。对这个世界他们是无话可说的,因为早早看透了。在这个世界上沈磊只有谢美蓝,谢美蓝也只有沈磊,要不为什么大一的迎新会上两人一见钟情呢?他们就像两个孤傲的孩子,抱臂站在山上,对着山下的凡夫俗子撇嘴、冷笑。
但此时谢美蓝说:“是啊,所有人都俗不可耐,只有你不食人间烟火。”沈磊怔住了。谢美蓝脸色有点苍白,说自己晕车,先进去坐着,不等他回答就走进去了。这时两辆奔驰车开过来,停到了隔壁的小楼门口,是沈琳大伯的儿子沈志国、沈志成,他们是被沈琳父亲请回来参加宴席的。兄弟俩这些年一直在北京干装修,一开始给人打下手,后来当了小包工头,也没有公司,就是到处接活儿。在北京时他们和沈琳一家时有往来,沈琳知道他们买的是二十多万的国产合资低配车,而且是二手车,到手才十来万。但七大姑八大爷们似懂非懂,惊呼说志成、志国也开上豪车啦。人群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他们身上,围着他们说个不停。沈琳一向看轻这两个只有初中学历干粗活儿的表哥,这时倒对他们生出一些敬意,心想仅靠体力劳动能开上这样的车,证明人家的日子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庆祝宴将于晚上在县城的大酒店举行,一行人先在家休息。吃过午饭,沈琳站在自家楼外,再一次打量着这包含了一家人心血的四层楼,自豪感油然而生。阳光下,对开的银灰色大铁门闪着光,瓷砖外墙崭新亮堂,比隔壁大伯家的四层楼显得气派多了。新装修的房就是漂亮!
农村自建房就是大,每个房间都有二十几平方米。装修是沈琳一手主导的,她通过微信视频指点着父母,给出意见。每个卧室都铺了木地板,安了空调、抽水马桶;一楼大客厅已经没有电视墙了,换成巨大的投影仪,WI—FI的速度非常快。只要关上门,在这楼里生活和在北京城没有任何区别,只会更舒服。父母供一双儿女上大学,已是千辛万苦。这房陆续盖了十来年,又一点一点装修,才成今日气候。想到父母晚年能住上这样的房,沈琳非常安心。
父母给一儿一女都留了一层楼,每层三个房间,还有个小厨房。父亲说万一你们姐弟都想回来定居,一家一层,各自开火,互不干涉。此时沈琳夫妻躺在二层的卧室里,望着窗外连绵起伏的山脉,心头很宁静。沈琳想象了一下父亲说的全家老少住在一个楼里又独立成章的情况,好像也不赖。老那头枕着双臂,舒服得直哼哼:“老婆,真不想回去上班。要不回来和爸妈一起种菜吧,我愿意倒插门儿。”
沈琳哼了一声:“休想!你是安逸了,不为儿女考虑?”
睡醒了,沈琳下楼,提了茶壶走进门口的蔬菜大棚里。父母正在忙活,他们种了五亩菜,以芹菜和黄瓜为主。外面气温只有七八度,大棚里却一片葱郁,春意盎然。父亲只穿了件洗得稀薄的汗衫,母亲挽着裤腿,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不知名的小虫子嗡嗡飞着,衬出乡村的静谧来。沈琳招呼他们过来休息,三人坐在小板凳上喝茶,父母的目光巡视着绿油油的蔬菜,一脸满足。父亲摘下两根嫩黄瓜,递给沈琳,两人咔嚓咔嚓吃了起来。父亲道:“你和你弟弟之前总劝我说别盖楼别装修,去县城买房。其实这点钱去县城买房,一百平都买不了,知道现在县城的房多贵吗?”
沈琳一问才知现在县城的房居然也要每平方米九千块钱,不由咂舌。父亲说因为通高铁了,又因为现在十里八乡的人只要一结婚,女方都要求必须在县城有房,谁也不爱在村里住。这么着,房价就起来了。父亲说老家的房不能荒,地不能丢。万一将来城里混不下去,这一方基业没准儿是退路,能稳稳接住在外漂泊的游子们。但是没有人懂这个道理。
沈琳道:“爸,您就不盼着我们点好?我在北京21年,比在老家的时间都长。房也有了,家也有了。我弟弟连户口都迁走了,我们怎么可能回来呢?”父亲笑了,似欣慰,似遗憾。
母亲问:“现在北京城里房价多少钱?”
沈琳道:“这可不好说,五六万的也有,十几万的也有,看买哪里了。”父亲沉默,母亲啧啧有声,面有难色。沈琳知道他们是在替儿子操心这个事。如果十年前不买房,现在还想在北京买,只能是个梦。六个钱包凑首付?沈家老两口只有两个瘪瘪的钱包。谢美蓝那边更惨,父亲早逝,她由母亲带大,去年她母亲得了癌症,花光了沈磊两口子所有的积蓄也没救回来。谢美蓝伤心了大半年,才慢慢缓过劲来。
沈琳安慰道:“我弟弟单位将来会盖经济适用房,比市场上便宜多了。你俩就不用操心了。”老两口叹了口气。
晚上,县城最好的大酒店,那子轩周岁生日宴兼沈家新居落成宴盛大举行。宴席摆了十桌,灯火辉煌,舞台中间的大屏上的照片和视频是老那早早安排李晓悦剪辑出来的。县城的宴席便宜,老那便在场地布置上极尽所能,彩虹机、鲜花、拱门、红地毯应有尽有,甚至还从北京请了几个演员来给宴席助兴。其中有个节目是一群美女穿着飘逸的汉服,扮成仙女模样跳舞。这是李晓悦找的节目,她是个汉服爱好者,平时一有空就参加各类汉服活动。
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村里,很少看到这么新奇的节目,啧啧惊叹。
老那张罗着、指挥着,一会儿爽朗大笑着要老少爷们儿吃好喝好;一会儿俯身谦逊聆听某位长辈教诲,一会儿举杯巡桌,仰脖一口喝干杯中酒,说道:“我们当儿女的在外打拼,不能常在两位老人家膝前尽孝,感谢各位亲友对他们多年的关爱和照顾。”一场宴席,成了他的独角戏。所有人都喜欢他,“女婿半个儿哇,这个女婿好,听说是个大公司的副总呢。”“果然行事大方豪爽,是登得了大台面做得了大事的人。”
沈磊自顾自吃着,既不挨桌喝酒致谢,也不参与谈话。不过大家习惯了他这样,倒也不以为异。有人问沈磊:“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老家的人就是这样直白,这问题要给其他回乡的人听了就会吃一惊,或反感,或敷衍,但沈磊不会。
“八千块钱。”他说。
问的人语塞,半晌含糊道:“不错不错。”
另一个人问:“你看你姐的车多好,你怎么不也买个宝马呀,研究生?”“没钱。”沈磊坦然。
“哪能没钱呢?名校毕业的研究生,又当上中央的公务员了,哈哈哈。”大家笑,觉得他必定是在下一盘大棋。这年头,穷人从来不敢承认自己穷,只有有钱人才能把没钱两个字说得那么自然。
沈磊没接茬,夹起一只虾,摘下虾头,“咝咝”吸虾油,剥壳吃肉。谢美蓝整晚都很沉默,面色不好、胃口不佳的模样。沈磊给她剥的虾一只没吃,看样子晕车有点厉害。这时司仪请姐弟二人偕其伴侣孩子上台,大家依言上台站定。老那抱着儿子,沈琳牵着女儿,春风满面,沈磊、谢美蓝站她身边。这是宴席的高潮时刻,司仪声情并茂,把姐弟描述得出类拔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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