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齐兵马,杀唐悦,为大人报仇。”张子若想也不想,毫不犹豫地回答。
“很好。”叶长风展颜一笑,神情恬静,“我知道你从不会让我失望。不过不要打着为我报仇的名号,新知府就任之前,我的死讯不必公开,以免骇人听闻,耸动物议。明白?”
“是。”张子若冷冷地注视唐悦,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锐利。随即后退一步,他原本便立在牢门处,这一退便退出了牢狱,暗影立刻将他的身形掩没。紧接着脚步声声,张子若竟是毫不迟疑,去得远了。
连唐悦都不禁看得呆了,又有些吃惊:“他……我不信他会不管你的死活。”
“置之死地而后生。”叶长风答得安详,身子虽然瘫软在唐悦怀中,神色却与高站在庙堂上没什么区别,一般的端正沉静,“这才是给我最大存活的机会。”又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看住唐悦,“是与不是,却要问你。”
这一挑眉灵动宛然,唐悦看得心中痒痒,却倒底不敢分神,长叹一声:“叶长风,你是聪明人,你该知道,就算是江湖中人,不到不得已,也是不肯杀朝廷大员,与官家为敌的,这天下,倒底还是他赵家的——我确不想杀你,若想,你等不到此刻。”
叶长风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只不过是饵——你与端王有什么仇,一定要杀他?”
唐悦再镇定过人,也不禁大大震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紧盯着叶长风:“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以我为饵。”叶长风神色从容,狭长凤目清澈如水,“你在牢中迟迟不走,又扣住我,不杀也不放,还默许子若离去,这些,是为了什么?”
寂静半晌,才有低沉冷然,完全不同方才调笑口气的语气响起:“为什么是端王?”
“厢兵疲弱散漫,整个平阳府除了端王的精英禁军,还有谁够得上救我、谁能救得了我?”叶长风无视扑面而来,隐隐欲发的杀气,继续道,“可惜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你想错了。”
“哦?为何?”
叶长风心中一紧。这一句,无疑是承认有杀端王的心了。想唐悦武艺高强,高来低去如履平地,若再多几个同伙,端王猝不及防,安危着实可虑。
论起私交,端王与叶长风原为政敌,又常暗中折辱凌虐于他,叶长风实在犯不着费心考虑端王的安全,然而此时厞乱未平,边关不定,能征善战的端王若当真被刺杀,那是何等轰动天下的大事,又会生出多少事端——叶长风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放不下家国这两个字。
暗叹一声,润了润喉,侃侃而谈:
“厢军都头怕担责任,你在此劫狱一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料他是不肯去通报端王的——所以,你一开始推算他们会去求援,就错了。”
唐悦武功虽高,终究还是江湖出身,哪里懂官场这些错综微妙之处,有些愣怔,又不甘心,补了一句:“张子若却定会去找端王发兵,也是一样。”
“我明白你的心意。你是想以我为质,借与端王讨价还价之际,伺机一刀斩却——唉,你可知,端王与我什么关系?”
唐悦想了想:“你们一文一武,是当今朝中最年轻,最有实权的肱股重臣,有些不和,那也是自然,但端王若知你有难,还是定会亲自来救的。这是官家体面,我说的可对?”
“道理没错。”叶长风喝了些酒,早就有些口渴,这半天话说下来,更是唇干舌燥,无意中舔了舔唇,唐悦眼利,见状毫不思虑,伸手拿了杯水,凑在叶长风嘴边,喂他喝下,此时二人心中各有要事盘旋,反而再没人想起这动作中的暧昧私情。叶长风微微一笑,颔首为谢,再道,“他自然不能不来救我。正如你所说,这是官家体面,朝廷制度。但生死有命,他若救不出我,至多担个过失处失,再不至于斩首谢罪。我猜,端王带领军马一到之时,定是先布下数层强弓手,然后逼你出去商谈,你一现身,霎时万箭齐发——你轻功是好的,不过可好到能带着我,飞越九重箭雨的地步?”
唐悦越想越觉可能,自已原先所思,竟真如叶长风所说,失之千里了,却仍不愿就此认输,冷笑道:“你说端王会不顾你的安全,公然放箭射我们?这话,有些可笑罢!”
“你解了我的上衣。”叶长风闭上眼,淡淡道。
唐悦有些疑惑,还是伸出手去,自叶长风的领扣开始,一粒一粒松开,不知为何,手竟微微有几分颤抖,比解开江湖最负盛名美人的衣衫时还多了份紧张,又有些宣不出口的期待。
晶莹的颈项露出,接着是白玉般的赤裸胸膛,叶长风的肌肤温润细致,有如上好的丝绸,然而这些却不是重点。这具清劲诱人的躯体上,竟处处布满大片的青紫瘀痕,交杂着血痕初凝,衬在一片白晳中,格外触目惊心。 唐悦倒吸了口凉气。他风月经验何等丰富,一望便知这是房事痕迹,然而却已不是欢爱,而是凌虐了。手不由自主再往下,扯开叶长风的腰带,露出同样遭虐的小腹——
“住手。”叶长风声音仍然冷淡,“不要再看了,下面也是一样。这就是他做的。他没法扳倒我,只得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逼我自尽或退隐——如果有名正言顺杀我的机会,你想他可会放过?”
“怎么会这样……”唐悦愣在当场,事情越发出乎他意料,心中莫名烦乱茫然,实是无可名状。
听在叶长风耳里,却生出了误会,以为唐悦仍是不信。胸中不由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素性要强高洁,迫于无奈之下,才将自已最屈辱的秘密暴露于别人的眼目下,难堪之情,已到极致,硬仗着尽责心撑住,才勉力保持若无其事,谁知对方仍有怀疑——罢了,我能做之事,也止于此了。
紧闭着双眼,不再多说一句,唯有急剧起伏的胸膛才能看出藏在平静下的暗潮汹涌。唐悦敏感地发现叶长风的不对,稍一想,已知原因,不由有些歉疚,又有些怜惜,杂着微微的敬佩,轻轻伸手,替叶长风将衣衫掩了,柔声道:“对不起,还要借你做人质用一下,你莫要生气。”
12
将至天明,夜色最是深浓,雨丝不知何时飘起,无声无息地浸湿了树木屋宇。
平阳府城外的山林中,有人在飞鸟般疾掠。
“至道元年二月末,飞贼唐氏一名,以知府为质,雨夜狡计脱狱。”
疾行中风声过耳,唐悦全部注意力都用来警惕身周的异变,反而没听清怀中人的说话,道:“什么?”
浑身无力,软软被唐悦抱在臂弯中的叶长风喃喃念完词句,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我在猜想日后的平阳府志会怎么说。”
他不象唐悦训练过夜眼,能在黑暗中视物,此刻被唐悦抱着,奔行在荒野的雨夜,全身非但使不上半分力气,神志被冰凉的雨丝一激,更是清醒至极,近在咫尺唐悦胸肩上传来的每一分热气,每一缕气味,都感觉得清清楚楚。
心中更隐隐想到,唐悦要带走自已,有多种方法,为何要选搂抱这种又费力又尴尬的姿势。若说这是唐悦故意要令自已难堪,看他警惕专注的神情又全然不象。
但这些已不是一个知府该认知到的事。叶长风有些不安,习惯性地祭起早用得滚瓜烂熟的分神术,专心想那些文章事务,一来二去,果然心无旁骛,思绪远飘,连风马牛不相及的府志也随口道了出来。
唐悦哪知叶长风的转折心事,以为他还在忧烦这件事如何善后。重犯脱狱,知府要担上不小的干系,唐悦也是知道的,突然微微有些歉意,笑道:“府志的下半段,也许就是知府如何智计无双,将飞贼辑拿归案也未可知。”
“不会。至少端王在时不会。”叶长风微微一笑。他早已想清局势,自已固然不能看别人杀了端王,坏了国之栋梁,却也犯不着替端王剪除异已,反叫端王权力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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