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气一阵接着一阵地南下,天气迅速地冷了下来。不过苏大强觉得现在的房子比原来的一室一厅温暖得多。苏大强更怀念明成家的温暖,空调多强劲,空气多香甜,可怕的电费又不用他来考虑。
但才想到明成,明成就来敲门。看见瘦了整一圈的明成,苏大强惊呆了。他害怕,他本来就怕明成,现在更怕苍白消瘦眼睛略微深陷的明成。这双微陷的眼睛,与去世老婆的真像。他刻意避开明成的眼睛。
明成也在回避屋里两个人的眼睛,他心虚,他惭愧,但装作若无其事地对蔡根花道:“你把你房间的铺盖卷了,我立刻搬进来住。”说话的时候明成没有抬眼,好像是不把蔡根花放在眼里的样子。
苏大强惊呆了,蔡根花也惊呆了,一起愣愣地看着明成。明成却已经转身下楼去。没等两个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抱着两条被子进来,看见两人都没动静,他把被子往边上一放,将客厅的弹簧床打开,将客卧床上蔡根花的铺盖卷了,放弹簧床上。然后他又出去,走出去前,用凳子将门倚住,免得被风关上。他口袋中有限的钱,已经不够支付房租和物业费,他只能搬家,他无处可去,他只有搬到父亲家。这里是他唯一似乎可以理所当然回来的地方。可是他也知道回来意味着什么,他在外面活不下去了。
明成的东西非常多,主要还是衣服鞋子。占了原本属于蔡根花用的衣橱还不够,还得占用苏大强的。这一些,大多是奢侈品,或许在别人眼里都可以丢弃,可是,明成如今保命一样地留住它们。他现在已经无可倚仗,只有靠这些,才能显得自己与庸碌大众有所不同。他因此不愿意卖车,他将为车子坚持到最后一刻,他为此宁愿搬到父亲家住。车子,是他最后的面子。
苏大强在一边看着悲愤地想,为什么,他凭什么大摇大摆说来就搬进来住?而他住明成家就得像做贼?可是,苏大强不敢问。明成也没给他机会问。只要不是吃饭的时候,他都是闷在自己房间里,唯有从门缝下面飘出一缕一缕的香烟。苏大强想对明哲告状,可明哲刚回家,忙得要命,暂时没来得及顾得上他爸,没来电话。苏大强自然是不舍得那国际长途费。
明成在屋里的时候就是闷着上网,什么都看。看累了,才写一篇激情洋溢的文章扔上博。他现在已经不用去各大网站发文,人家已经会自己找上他的博客支持或吵架。他甚至都不用再找题材,自有人在后面跟帖问他对某某问题是什么看法。只有在网上,他才有精神上的满足,网上不用考虑柴米油盐,网上他权威。他沉溺于网络。
可是苏大强家的饭菜不好,只管吃饱。隔几天,明成肚子里油水耗尽,不得不带着一身烟味出去觅食。天冷了,不再有摆在人行道上的快餐,而那些小店里面的实在太脏,他无法凑合。太好的店,他的钱包又无法凑合。他寻找再三,才找到一家稍微像样的,他记得,好像这家店在网上有点名气,说是价廉物美。
他点了几个浓油赤酱的菜,他现在的胃呼唤这种没档次的菜。
而后,他又要了两瓶啤酒。环顾小店,已经坐满。一桌是一大帮小瘪三,大呼小叫地说话,一桌是几个工人阶级似的人,天然的大嗓门,小小的店堂挤得人都不能起身,大家几乎背靠背地坐,鸡犬相闻。他被挤在一角。
满屋子的烟酒臭。而才是半年以前,他只进最高档的饭店。落差,什么叫落差,谁能相信网络上的名人居然会挤在这样的小地方吃最廉价的菜喝最廉价的酒。
没油水的肚子无法抵挡酒精。才一瓶下去,他就感觉有点上头。
他悲哀,可他悲哀地清醒,他在酒精中清醒地认识到,他如今为什么一头扎在网络里,因为网络廉价,网络几乎不需多少钱就可以提供最丰富的精神生活。同样丰富的精神生活,如果他走上街,一张电影票就可以掏去他六十大元。网络真是最价廉物美的娱乐,可是,明成并不觉得占了便宜后的喜悦,他只是悲哀,因为他是被迫选择这种价廉物美的娱乐。就像他被迫选择这价廉物美的小店。
小蒙已经知道石天冬的住址,是明玉告诉他的。石天冬常在家为了创新菜谱试做新菜式,有时一个人吃不光,想给明玉送盒饭上去,可又觉得这样做对明玉不便,明玉就打发小蒙去拿。一来二去,小蒙倒是认准石天冬了,硬是石天冬在哪个健身房锻炼,他也报名跟去,石天冬周末安排与明玉去海边钓鱼捉蟹,他也死皮赖脸当灯泡。石天冬与朋友骑车转山路,他也买了全套设备跟上。小蒙又缠着石天冬带他打篮球,他则是硬要教给石天冬玩轮滑。石天冬大高个子玩轮滑不便利,当着小蒙的面摔了几次,小蒙却觉得特亲切。石天冬硬是看在明玉面上才与这小流氓交往,可交往下来倒是觉得这小流氓心思单纯,有点英雄主义思想,就有意引导他做大男人。明玉与石天冬双管齐下,小蒙不知就里,懵懂落网。
可小蒙依然与他的狐朋狗党常混一起,这是明玉最头痛的一件事。
晚上明玉吃了石天冬做的菜后,照旧坐书桌前做事,石天冬忙他自己的,偶尔抬头说几句话。明玉怕自己这么静束缚了脚底如装弹簧的石天冬,但石天冬却甘之若饴。
一会儿,石天冬做完他的事,从柜子里掏出一包东西,拿到明玉面前晃,“走,出去玩会儿,你的轮滑鞋我已经买到,我们好好滑几圈,现在路上人少。”
明玉听了大笑,石天冬好动,前不久看了小蒙灵巧地轮滑后,偷偷迷上了,她都已经被邀观摩石天冬初滑多次摔跤,现在他也想引诱她下水。“我不行,我重心高,肯定摔得鼻青脸肿。我看你滑。”
“我们先去你那儿多穿一些衣服,冷空气到了。外面风很大。”
“我行吗?”看看石天冬穿着的宽大粗毛衣,明玉很不自信,不过看到石天冬有兴致,她愿意参与。她依言与石天冬回家,上去换了厚衣服下来,却见石天冬已经换上护具和轮滑鞋。石天冬一看见明玉,就笑道:“你看我。”说完“刷”地滑了出去,一个转身,竟然并脚跳上彩砖人行道而没摔跤,依然稳稳地前行,而且还稳稳地跳下来,站到明玉面前。“你看,很简单,两天就行了,并不一定非要从小孩子开始就学,只要掌握好平衡就行。我扶着你,保证不让你摔跤。”
“我行吗?我体育一向不好,四肢协调不灵。”明玉也羡慕小蒙穿上轮滑鞋后闪跳腾挪的灵活劲儿,但想到自己在弗拉明戈舞班里最差劲的肢体协调能力,又有些怀疑自己行不行,别一把老骨头给“咔嚓”了。
“你试试,我给你系上鞋子,你自己戴上护腕护膝,还有手套。”石天冬竟然就站在轮滑鞋上帮忙,“非常好玩,比小时候学骑自行车还好玩,人好像是甩掉一种束缚。我们冬天学会,正好春天滑出去春游。”
明玉笑着连连后退。她可以在弗拉明戈舞班上不要脸地跳得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可没好意思在石天冬面前摔得四脚朝天。她都怀疑石天冬是巴不得她摔跤,制造身体接触机会,他不是一直在找两人关系的突破口吗?她原先一直笑眯眯地旁观石天冬一步一步打阵地战似的接近她,觉得特别好玩,可是穿上轮滑鞋,她还能旁观吗?可她又想玩,她想玩很多她小时候从没玩过的东西,包括前几天与石天冬还有小蒙一起去海边钓鱼摸虾,还在海边现烧鱼汤喝,无比鲜美。不仅她迷恋,小蒙都喜欢,都要石天冬再找机会安排,石天冬安排出来的事总是有趣。
“可是你自己都才站稳,怎么扶我,别两个人一起摔跤。要不你再练几天,练稳了再……”
“去,我已经很稳。”石天冬为了说服明玉,又耍几个花招给明玉看,“你看,我转弯的角度很小吧,这就是水平。我再转一次给……”石天冬托大了,这回速度太快,角度太小,人站不住,甩出去猛扑到道边一辆车上,那车立马哇啦哇啦警报大作。明玉大笑,忙扶起石天冬一起跑开。
石天冬挺不好意思,笑道:“嘿,我没走稳就想跑了。你也试试吧,没准你比我还学得快,没准明春我只能坐车上开车,你穿着轮滑跑我车前呢。你不是说你胆子最大吗?”
“别激我。我们换个地方,这儿都是车子,撞了太烦。谁怕谁啊。你上车,我们去体育馆。”石天冬的摔跤反而摔岀明玉的尝试心,摔就摔吧,不摔什么都学不会。
石天冬开车,他喜欢开明玉的车子。明玉就坐在旁边套护膝护腕鞋子,穿戴完了看看,怎么都不像。她试想着某春暖花开的郊区,一根竹竿踏轮滑穿越青山绿水,那该是多滑稽的场面。不过……明玉承认自己闷骚,就像当初放弃温和沉静的瑜伽硬是选了弗拉明戈舞一样,她内心向往狂放的生活。风一样地滑翔,头发随着春风飞扬,那是多大的诱惑。
明玉微微侧身斜睨着石天冬,这家伙释放了她。在所有人都觉得苏明玉应该符合她的身份,应该表现端庄高雅,性格坚强独立的时候,石天冬却来告诉她,你个小可怜,什么好玩的都没玩过,多可惜。比如,看电影有什么好玩的?但看电影前抱一堆珍珠奶茶奶油爆米花与卖花女周旋,看电影后饿着肚子满世界地找据说最正宗的一摊新疆羊肉串才是好玩。石天冬带给她一双发现“好玩”的眼睛,而且是,没有“好玩”制造“好玩”。明玉越来越乐在其中,感觉自己以前活得真像苦行僧。今晚,明知石天冬教她轮滑有阴谋,她还是毅然将计就计,至于将计就计后谁擒拿下谁,再说。
体育馆外空地上,北风那个吹,树叶那个飘,明玉扶着车门踩着风火轮才刚双脚落地,便一下钻进车门底下平沙落雁屁股向下式。等石天冬下车套上鞋子过来,明玉已经连摔三跤,摔离车子好几米,周围已没有可以攀抓的,她没法起身。石天冬最后扶起她,她“哎哟哎哟”地连呼好玩。她几乎没法直立,站起来就重心不稳,然后非常无助地眼看着自己摔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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