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医生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感到了深深的惊讶:原以为他只有十几天的时间了。他们摇着头,注视我,仿佛从我身上可以找到什么秘密似的。
最为惊讶的还是瓷眼。他在朱亚入院时间数满六十天的上午终于来到了病房。他询问了一些事情,拉拉杂杂,什么饮食睡眠之类。其实病人连流汁都无力吞咽了。瓷眼疲惫、沮丧。他大概希望朱亚能睁一下眼。没有。
他站了有十几分钟。好几次那双手在痉挛,奇怪地抖动。他不时去看窗户,嘴唇微张,露出了发亮的镶齿。叹息,磕牙,最后突然用锥子一样的目光刺我一下。我大胆迎住这目光。他退出,到隔壁找护士长去了。
裴济的到来很受院方重视,主要医务人员都出现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想裴济无非是想寻找一个判断:这个人的极限。
我永远不会理解那种不可遏制的焦躁。他的目光、抖抖的手,一切都在告诉我,他正与病榻上的人一块儿经受折磨。
我的不幸的兄长!
天渐渐冷了。我对一个严肃的季节又盼望又恐怖。我担心寒气侵犯这间冷湿的屋子,可又不停地想象洁白的雪朵覆盖一切的情景。那时啊,大地一片茫茫,灰黑色的脏腻将不复存在。还有讨厌的苍蝇,再不会在四处嗡鸣。这座可怕的城市总在秋末吹起阵阵大风,那尖利的呼叫在半夜让人神伤。
我的瘦骨嶙峋的兄长!
两个多月里,我好像飞快地衰老了,再也追不回自己的青春。没有那么多眼泪,没有惆怅和伤感。我的毛发在枯长,没有一点油脂,攥一把干干的。我从来没有刮一下唇上的胡子。因为在过去它只是一层茸毛。可是现在它们长得黑乱。我几乎从不按时洗漱、进餐,整个人的肌肉和关节都变硬了。
黄湘出人预料来了病房,叼着烟,护士阻止他,他骂一句把烟扔在痰盂里。进病房之前他特意戴上口罩。我恨不得把他推出门去。他站在一端,端量了一会儿,摇摇头。
“都有哪些人来过?”他退到走廊里小声问。
我没有回答。
“人是没指望了。这样拖着其实也挺残忍。老弟算尽了力——亲儿子也不过这样。一个亲属没来,是吧?”他踱着步,骂了一句,“人哪,自家人起码得……”
我想迎着他的脸打上一拳。我用力忍了。
黄湘接着又谈勘察队的事,说平原基地那个烂摊子,是他黄湘一个人收拾起来的。“对首长汇报也要拖上我,有什么办法?唉唉,老天没眼,遇上这档子事……”
我分明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可怜的平原,被裁决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我真怕那一天。我的兄长为了保卫和搭救,搏到了最后。让我们为那片平原祈祷吧。
人生当中有多少这样的等待和煎熬?有多少光荣的相守与对抗?这真是一场对抗,无望的对抗。
秋天最后的呼吸是严厉的。所有的叶片都被扫到了泥土上,又在旋风中舞动。一棵棵裸树站在田野上等待冬天。我只有站在窗前,从窗子与那堵灰色墙壁的间隙里才能望到一点天空、泥地以及飘落的枯叶。每逢站到窗前,朱亚就转过脸来,睁大眼睛望我。我明白,他是在询问大自然最后的消息。我走过去,小声告诉:泥土的颜色、薄霜的消融、落叶、地上蹦跳的小鸟,还有,天很晴朗……他微笑了。
我多么希望当年的那个“小水”突然出现在病室中,那除非是神灵的额外恩典了。还有,他的亲属到底在何方?他的儿子?他们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杳无音讯?……总有一天,当他们得知生父的这一境况,会终生懊悔和愧疚!
没有什么奇迹。我从心里盼望的人一个也没有来。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干部病房胖胖的护士长是苏圆的姨母!我心中立刻一亮。我突然明白了朱亚为什么会如此顺利地从大病房转移出来……我的感激难以言喻。这时我真希望她能来这儿,来看一看,也许是最后的一眼吧。
没有。这一段所里来人反而少了。也许是旷日持久的住院让人疲沓了,也许是人们害怕最后的分别……这天下午我离开病室,到护士室只有一小会儿,回到朱亚身边却大吃了一惊:他旁边的小床头柜上,清水瓶中插了老大一束月季花!
满室的芬芳。这是深秋的月季啊。
朱亚闭着眼睛。我小心地踱到近前。这样过了许久他才醒来,一转脸看到了花束。整整十几分钟他的目光没有移动。后来他的目光又在询问:谁?你折来的吗?我摇头。谁呢?
这一大束鲜艳的月季,墨绿油亮的叶片,那细腻晶莹、娇嫩滑润的瓣朵,还有等待的蕾。我好像第一次见到。面对这一大捧、这艳丽这蓬勃,老想哭。它自己带着泪滴——在它的蕊里、在瓣朵之间……我的兄长已经衰弱得没有举手之力了。他在难挨的痛楚中只是紧闭双目。他拒绝发出呻吟。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感到震惊。任何时候,只要剧痛一过,他就睁开眼。现在他可以注视这生的奇迹:一束鲜艳逼人的月季。
世上究竟有谁真正配得上这样一束绚丽?这是匿名者送来的。我的特别不幸与有幸的兄长啊。
第一场雪在猝不及防的时刻降临了。下了一夜。无声的雪一夜之间把整个世界覆盖住了,像我暗暗期待的一样。这一夜朱亚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早晨,他微微睁了一下眼睛。上午,医护人员来过了,照常的检查、用药。下午,两点多钟时,他的精神似乎好起来。他的嘴唇嚅动不止,我赶紧移过身子,想倾听。不可能了,这是无法分辨的声音。我只能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书和本子上。那是写满了歌子的笔记本、陶明教授的著作。我取到手中,他似乎微笑了。后来他的眼睛又圆睁着急切地看我。我努力地想,想,我想到了平原。我对在他的耳旁说:“我将尽一切力量,像老师那样……”他又似乎微笑了。
大约只是一个小时之后,我发觉他想用力把颈部抬起,而头颅却执拗地后仰。我问他,他不答,其实压根儿就听不见了。一种预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头嗡嗡响。那一大束月季浓烈地释放出香气,一瞬间笼罩了病室。我跪在床头,把我的导师小心地托起。我想让他顺畅地呼吸……人瘦成了一把骨头,缩在怀中,这么轻软。
他用力呼吸。满室都是月季花的芬芳。我闲出的一只手不断抹去泪水……突然他的颈部又在耸动,头颅开始颤抖。接着是呕吐,嘴一张,吐出的全是月季花瓣那样的颜色。
我呼救起来……走廊里响起咚咚的奔跑声。五六个医护人员垂手站在床边,呆呆地、无可奈何地看着。
我不停地呼叫。我眼看着他的呼吸在微弱、止息。
月季花的香气越来越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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