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熏醉,御花园中染了春菲,百花热热闹闹的争相绽放,蜂蝶流舞,浓郁花香铺叠明艳,一丛丛一簇簇,绚丽的张扬了满院。
翠柳细叶初展,静静的在玉瑶池的水面上照出一弯纤细倒影,微随了风一晃,荡起几丝涟漪,划开一晕平静如玉,远远的淡去了。
金丝楠木案上,长铺着一道奏折,奏折上是一笔漂亮柔和的行书,清而有骨,放而有致,隽秀时深隐锐意,峻傲处沉而不露,沿着这明黄折子纸一路行云流水般的书下,卿尘手中的紫玉笔杆轻轻晃动,在最后微微一勾,棱角锋锐,带出了一丝琥珀松墨的清香。
她直了直身子,轻轻笔将放于一旁溢着墨香的蕉叶纹素池端砚之上,随目浏览过去,日日历练,这字早已得心应手了,和他的像,却又不尽然。她笑了笑,待墨干便将折子收起,如今天帝身旁这道长案几乎成了她的专用。这一“病”,又拖了半月有余,当她再次每天随着天帝早朝的时候,天帝将更多的政务交于了她,甚至有些本章也只是看看说说,一并由她代批。这在历朝里也是少有的是,众臣言论非议,天帝一概留中不发,人人都看的明白,凤家的恩宠权势是达了鼎盛。
卿尘心底澄明,对这日盛的隆宠不骄不躁,只在政务上用心,常是深更已过人还在灯下。逐日以来,天朝历来人政越发烂熟于胸,行事也如鱼得水般通透。然她只少言慎行,除了拟旨批奏这样的代笔之事外,于朝事不议不论,尤其是遇上各皇子经手的政务,更不着痕迹的避开,反将一腔心思放在了农工水利、历法医学之上。
遥春阁中辟地开园,亲自研究稻谷农耕;春汛将至,上折子请修河防,维治水利;同钦天监现任正卿祭司乌从昭观天象、制仪器,辅修太衍历法;亦在制药、针灸等处更精深的钻研了下去。几千年后偶尔听到看到的知识,前远的见地,如今似繁枝茂叶般铺展了开来,有教有学,尽心为用。便如夜天凌养精蓄锐着手撤藩,定边疆,清庸吏,查亏空一般,动中极静,于朝堂上波谲云诡,针锋相对过眼而不乱,似无此事。不约而同放眼于天朝之根本,之基业,整顿、修补、勾画、拓展,盛世下没着的危机便自此时已收锋遏势,在两人手中一一无声无息的扭转。
卿尘将复好的奏章理了理,正准备向天帝请示,忽见天帝猛的将手中折子掷在龙案上,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
整个殿中阖然一静,伺候在旁的侍女们被吓得哆嗦,卿尘悄眼看去,似乎是刚呈上来的密折,不知出了什么事惹得天帝大发雷霆。却听天帝难抑恼怒的对孙仕安道:“去给朕把湛王叫来!”
卿尘心中一凛,孙仕安不敢怠慢,急忙领旨去办,还没走几步,天帝又喝道:“回来!”
孙仕安和卿尘都知道天帝为朝事发怒的时候万万不能接着便劝,一同屏息站在一旁,果然稍会儿天帝似是怒气稍息,问卿尘:“上次在天都清查歌舞坊,湛王是怎么复的旨?”
怎么竟是为这事?卿尘轻轻蹙眉,清查歌舞坊的时候她虽还未曾进宫,但前面的朝政都曾一一了解过,这件事又是她留心的,于是小心答道:“那次天都中共有九十六家歌舞坊被查禁,都是和朝中大臣有关的,另有十三家因为涉嫌勾结江湖帮派贩卖人口,亦被彻底清查。”
天帝伸手指着那道密折:“九十六家里面偏偏就没有殷家的,不但没有殷家的,还有多少家都是分毫未损!更可气的是,朕要他清查歌舞坊,他竟然在什么四面楼为了一个歌女当众同人争执!阳奉阴违,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这就是他办的差事!”
卿尘心底一惊,随即知道朝中有人要与夜天湛争势了,密折上说的事从头到尾她再清楚不过,她现在可以替夜天湛辩解,但要冒着让天帝认为她袒护夜天湛的风险。她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但夜天湛却会因此陷入不利,只刹那的迟疑,她上前一步跪在御案前:“皇上,这说法与实情有出入!”
天帝回身看着她:“有什么出入?”
卿尘斟酌,先舍难取易,说道:“七殿下那时在四面楼并不是为歌女和别人争执,而是因为有人借酒闹事,仗势欺人,恰好被他遇上了,才呵斥了几句。”
“你如何知道?”天帝话语阴沉。
卿尘静静抬眸:“皇上,事情前后卿尘恰好都曾亲眼目睹,那时候若七殿下不出面阻止,那个歌女必定遭人凌辱,七殿下根本就不认识那她,只是看不下去如此胡闹而已。”
“什么人借酒闹事,非要他去管?”天帝冷声问道。
卿尘迟疑了片刻,不想落井下石,回道:“那人也是朝中官员,若是说出来难免便有挟私报复之嫌,还请皇上恕罪。”
天帝沉着脸道:“即便此事如你所言,那些未曾彻底清查的歌舞坊又怎么解释?”
卿尘从容说道:“卿尘认为,七殿下的做法也并没有错,他只是掌握了一个分寸。这被清查的九十六家歌舞坊,都是欺行霸市借权为恶的害群之马,所以一律封禁并未手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只是略有出格行为,便限时勒令整改,允许继续经营。更有许多正当经营的,便不在查禁和整改之列。歌舞坊一行本就鱼龙混杂,不同的情况区别以待之,是有效的做法,而实际上现在天都中歌舞坊的情况,也已经完全达到了皇上当初的要求。”
“照你这么说,他做的对,这些歌舞坊都该留着了?”
卿尘微微点头:“存在即是合理,歌舞坊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天都兴盛繁华的一种体现,不论是何人经营的,若善加利用,不但可以促展经济,而且还可以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便如这案子当中曾被查封却又重新开张的天舞醉坊,他们专门收留西域漠北而来的胡女,使得原先流浪无家的胡人慢慢在天都稳定下来,大大减少了此前胡人动辄械斗生事的情况,胡汉之间的关系也日趋缓和,这显然不是坏事。如果仕族阀门或是朝中官员所涉及的歌舞坊都能起到这种作用,何乐而不为?”
天帝听完了未曾表态,过了会儿说道:“你对湛王倒十分了解啊。”
这一问在卿尘意料之中,她和夜天湛早有交往是众所周知的事,天帝更是一清二楚,设法回避不如磊落言明,于是说道:“卿尘曾蒙七殿下搭救,也在湛王府中住过,第一次见到皇上,还是在湛王府呢。”
天帝点点头:“你今天敢替湛王说话,难道不怕朕迁怒与你?”
卿尘身上的绡纱薄衫内其实已尽是冷汗,她轻轻直起腰身,抬头说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些都是应该说的,卿尘只是将自己知道的实情说出来,以便皇上明察。”
天帝坐在龙案之后,俯视着她,卿尘从容不迫的面对眼前犀利的目光,在这一刻,她将自己眼底、脸上、心中的所有情绪坦荡的置于天帝的审视下,她知道这是赢取天帝信任的唯一方法。
清明如水的容颜,透彻淡静的眸光,没有丝毫的瑟缩或退避。
天帝方才的怒意早已不见,但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将手边的密折翻了翻:“你起来说话。”
卿尘略微松了口气,谢恩起身,心中揣摩这密折究竟来自何处,所有的奏章她都可以查阅,唯独密折只有天帝一个人能看。这道密折最大的可能是夜天溟上的,但他又怎能对那日四面楼的情况都如此清楚?今天这事情虽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无论对于她还是夜天湛,都只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而已。正静静站在一旁寻思,天帝闲话般问道:“朕倒不记得,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再过几个月便十八了。”卿尘答道。
“十八了?”天帝说道:“嗯……寻常女子早已出阁,为人妻母了。”
心头猛的一跳,卿尘不敢接话,却又不得不说话,眉目淡敛,仍笼在那股平静中,说道:“卿尘愿随着皇上身边多历练几年。”
天帝一笑,眼中严厉缓了缓:“朕登基以来用了三个随侍的女吏,你是朕最欣赏的一个。但女子早晚要嫁人,几年青春转瞬就没了。”
卿尘说道:“按制卿尘是要跟皇上到二十五的。”
天帝道:“制度上定的是修仪,朕答应了你不封修仪。”
卿尘怔住,当日的聪明竟颇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一抹深暗,暗到了心里,低声道:“皇上……”
天帝看着大殿外面那方明媚的春光,缓缓说道:“朕必不会委屈你,便给你指一门婚事如何?”
卿尘只站在那处,天帝肃沉的目光下,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拍又一拍,极沉,极静,似乎已用了全部的力气在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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