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玉去砖场拉砖,三踅没有抬价,还多给装了一千块,庆玉就觉得三踅够义气。够义气的人都是恶人,他要对你好了,割身上的肉给你吃,但若得罪他了,他就是鳖嘴咬你,把鳖头剁下来了,嘴还咬着。庆玉得了便宜,把一百元往三踅的手里塞,说:“不请你去饭馆了,你自己买酒喝吧!”三踅说:“我这是优惠知识分子哩,你若有心,给我一样东西。”庆玉问:“什么东西?”三踅说:“前年你丈人去世时咱去拱墓,他家有个老瓷倒流酒壶,如今人过世,放着没用,你拿来让我温酒。”庆玉说:“原本是小意思的事,我不会舍不得,巧的是我拿回来,菊娃反对我喝酒,送给了我四叔,这就不好再要了。”三踅说:“你是过河勾缝子夹水的人,你能送你四叔?你不愿意也罢了,但你得给我安排一下!”庆玉说:“安排啥?”三踅说:“我得学你,收藏钱也收藏女人哩!”庆玉说:“你别胡说!”三踅说:“赵宏声给你看过性病,是不是?”庆玉说:“这赵宏声狗日的给我栽赃哩,我是火结了,哪里是……”三踅说:“庆玉,得性病这不是你的专利,你就不能让我也得得?!我看见黑娥的妹子到她家来了,你要让我认识认识哩!”庆玉说:“这皮条我拉不了。”三踅说:“行呀,庆玉,砖一拉走就不认啦?我可告诉你,你盖房还得用瓦哩!”
有了砖,庆玉就在划拨的庄基地上起土,扎墙根子。清风街的规矩,是红白喜丧事都相互换工,你这次给我家帮了工,我下次给你家帮工,只管饭,不付工钱。庆玉是请了东西中三街上几个有名的泥水匠,再请了东街几个小工,又给夏家四户都打了招呼,待中星爹拿了罗盘定了方位,掐算了日子,噼里啪啦放一通鞭炮,施工就开始了。
君亭和俊奇从县上回来后,三番五次去乡政府落实资金,又二返县城买了新的变压器来安装,人都黑瘦了一圈。听说庆玉盖房,就支使了他媳妇麻巧来帮活。麻巧门牙翘着,嘴也翘,一再解释君亭已经几天几夜没沾家了,实在来不了,菊娃说:“我们就没指望他,你来了就是了。”但麻巧养了三头猪,她一天三顿都要回家去喂食,每次提一个木桶放在菊娃的厨房里,有什么泔水就盛在里边,有剩饭剩菜了趁没人注意也往里边倒。菊娃就叮咛腊八不离开厨房,防备麻巧把什么都拿回去喂猪。
夏天礼被请来经管现场的,但谁也指挥不动,只是不停地捡拾着那些被匠人们扔掉了的钉子、铁丝和半截砖头,又嫌哑巴在搅和水泥时把装水泥的袋子弄破了,嫌文成在茶壶里放的茶叶太多。太阳到了头顶,人影子在地上缩了,有人说:“收工洗一洗吃饭吧!”夏天礼说:“饭熟了会有人来叫的,再干一会儿!”太阳偏过了树梢,菊娃还不来叫吃饭,大工小工的都懒得再动了,听中星的爹给讲阴阳。中星的爹留着一撮山羊胡,右手的小拇指甲特别长,一边掏着耳屎,一边讲人是怎样轮回的:人要死过二十四小时了,如果头顶还温,那是灵魂上天堂了,如果胸部温热,那是投胎做人了,如果腹部温热,那是托变家畜了,如果腿上温热,那是托变飞禽走兽了,如果脚上温热,那就下地狱了。别人就问:“都转世了,那鬼怎么说,还有鬼吗?”中星的爹说:“当然有鬼。鬼是脱离了轮回道的,所以说游魂野鬼。人如果遭了横死,或者死时有什么气结着,那死了就变成鬼了。”别人再问:“西街那李建在省城打工,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死了,那肯定变了鬼啦?”中星的爹说:“肯定变了鬼么。”别人说:“果然是真的!李建他娘说每天夜里厨房里有响动,是碗筷的声音,她就说:‘建儿建儿,我娃可怜得肚子饥,你走吧走吧,娘给你坟上烧些纸。’”中星的爹说:“你想想,咱这一带每年有多少案子,小偷小摸的都破不了,可茶坊出了个凶杀案,一星期就破了,那不是派出所的人能行,是冤鬼追索凶手哩!”一个人就说:“那李建的鬼还在吗?”中星的爹说:“在么。”那人说:“还在?你会掐算,你掐算他在哪儿?”中星的爹说:“是不是你欠了李建的钱了?”那人变脸失色,汗哗哗地往下流。夏天礼就说:“别听他胡说!”中星的爹说:“我没胡说。”夏天礼说:“你真能掐算,你掐算啥时候收工吃饭呀?”中星的爹扳了指头,嘴里咕咕嘟嘟的,像瓶子里灌米汤,仰了头说:“还得一小时,菊娃才来叫人呢。”夏天礼说:“去你的吧,现在咱就收工,吃饭去!”众人哇的一声,不再怕鬼,肚子里装了个饿死鬼了,就收拾了工具,都往庆玉家跑去。
夏天礼给庆玉叙说了盖房现场的情况,庆玉吃过饭后就不让中星的爹再去帮活了。没了中星的爹,不热闹,但夏天智来了。夏天智来了他绝对不干活的,哑巴还要给他搬一把椅子,他坐着吸水烟。他不指挥人,但不指挥人却谁也不敢消极怠工,大工小工人人都汗流浃背,像是从河里捞上来一样,仍撅起屁股干活。西街的陆家老大在县教育局,代领了夏天智的退休金,托人捎了来,夏天智指头蘸了唾沫一张一张数,大家就都看着,说:“四叔一个月这么多钱!”夏天智说:“不多。”大家说:“还不多?!几时请我们喝酒么!”夏天智说:“喝酒,喝酒,晚上了到我家去喝酒!”大家说:“现在喝么!”夏天礼说:“现在喝的什么酒?给庆玉帮活哩,要喝收工后让庆玉买酒。”大家说:“四叔来了,三叔你就不是监工的。”夏天智就说:“我给大家听秦腔,听秦腔比喝酒来劲的,哑巴,哑巴!”哑巴在和泥,说:“哇!”夏天智说:“你到我睡屋里把收音机拿来!”收音机拿来了,却怎么也收不到秦腔,他便不停地拍打着机子。夏天礼有埋怨,却不能批评夏天智,说:“人就像这机子,不拍打着不出声的。”夏天智说:“战场上还有个宣传队哩!”再一拍,收音机里唱起来了。秦腔一放,人就来了精神,砌砖的一边跟着唱,一边砌砖,泥刀还磕得砖呱呱地响。搬砖的也跑,提泥包的也跑。提泥包的手上沾了泥,一摔,泥点子溅了夏天礼一鼻脸。
这一天,夏天智又拿了收音机给大家放秦腔,收音机里嗞啦嗞啦的杂音太多,夏天智用嘴哼曲牌,说:“天热,我唱个《荡湖船》吧。”就唱起来。
大家都拍掌,说:“好!好!”夏天智脸涨得有盆子大。大家说:“四叔唱得这好,啥时学的?”夏天智说:“‘文化大革命’中学的。那一阵我被关在牛棚里,一天三晌被批斗,我不想活啦,半夜里把绳拴在窗脑上都绾了圈儿,谁在牛棚外的厕所里唱秦腔。唱得好的很!我就没把绳圈子往脖子上套,我想:死啥哩,这么好的戏我还没唱过的!就把绳子又解下来了。这秦腔救过我的命哩!可我唱得不好,没白雪唱得好。”大家就说:“瞧四叔说起儿媳妇的名字多亲热!让白雪来也唱一唱么,四叔不愿意啦?”夏天智说:“行么,行么。”拿眼睛就看见来顺领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孩子脑袋圆圆的,扎着一撮头发,像一根蒜苗,趴在面前就磕头。夏天智问:“你是谁?”孩子说:“我是张长章。”夏天智说:“名字太拗口!”来顺说:“四叔文墨深,你给娃重起个名。”夏天智说:“知道你夏风叔吧。”孩子说:“知道。”夏天智说:“就学他,叫个张学风吧,将来出人头地!”来顺说:“四叔说对了,这娃灵性得很,还能唱秦腔,让娃唱一段吧。”唱起来,果然不错。夏天智说:“还行还行,记住,能唱秦腔,更要把学习学好!”来顺说:“书念得好着哩,就是他爹不行,害得娃要休学了。”夏天智说:“他爹是谁?”来顺说:“是背锅子张八么。今夏张八背驼得头都抬不起了,挣不来一文钱,地里的活儿也做不前去,掏不起学杂费,就不让他念书了。”夏天智说:“这是张八的娃娃?再穷也不能亏了孩子么,张学风,学休不得,以后的学杂费,爷给你包了!”来顺赶紧按了张学风在地上又磕头,磕得咚咚响。待夏天智一走,大家就议论张学风来唱秦腔,完全是来顺精心策划了的。来顺也承认了,说:“救助这孩子也只有四叔嘛!怎么不寻三叔去?”夏天礼听见了,说:“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吃谁给我戴二尺五的高帽子!”
话说到这儿,我得插一段了。在清风街,差不多的人都吝啬,但最吝啬的要算夏天礼,别人吝啬那是因为穷,夏天礼应该是有钱的,他抠门得厉害我就搞不明白。他曾经和三婶吵了一次嘴,我在书正媳妇的小饭店里碰着了他,我说:“咦,三叔也下馆子啦?”他说:“不过啦,这个家要咕咚就咕咚吧,来一个烧饼!”烧饼是粘着芝麻的那种烧饼,他咬了一口,一粒芝麻就掉到了桌缝里,抠,抠不出来,再抠,还是抠不出来,我说:“三叔,我拍桌子上了你用手就接。”就猛一拍桌子,芝麻从桌缝里跳出多高,他伸手便接住了。夏家兄弟四人,夏天仁死得早,我不了解,夏天义一直在农村劳动着,自然身骨子硬朗,而夏天智和夏天礼身体却差别很大。我问过夏天义:“听夏雨说,四叔平日感冒都少见,他咋保养得恁好呢?”夏天义说:“这有个秘诀,你学不学?”我说:“啥秘诀?”夏天义说:“多做些好事!”夏天义的话或许是对的,但是,夏天礼小器自私,虽然一直病病蔫蔫,可每一回病得不行了不行了又活了过来,这又是为什么?我但凡见着夏天礼,他不是鬼鬼祟祟背个烂布兜去赶集贩银元,就是端了个药罐子到十字路口倒药渣子。我猜想,他每天早晨起来熬药,药罐子里熬的不是中药材,是把人民币剪成片片了熬着喝人民币汤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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