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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第1页)

那个匆匆而过的少年时代,对于我来说,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快乐和美好。“灿烂的阳光照亮每个角落。”波德莱尔吟诵道,“我的青春一概都是黑暗的风暴。”少年时代的回忆充满奇妙的悲剧色彩。成长,以及对成长本身的回忆,为什么必须是悲剧化的呢?对于这些,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没有人会知道。老年的静谧的智慧,将伴着秋末时常有的干爽和明净落到我们每人的头上,到了那一天,我也许会顿然明白过来吧。然而,那时候即使明白,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每天什么也没解决,就那么度过了。少年时代,连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都难于忍耐。少年,丧失了童年的狡狯,觉得可厌。他打算从头开始。但是,对于他的这个“从头开始”,世界又是如何冷淡啊!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行动,总是一次又一次错误地对待他。有时把他当做大人,有时又把他看成小孩子。也许因为他缺少稳定的缘故吧?不,细想想,他的少年时代具有在别处无法得到的稳定,他为着不知对此如何命名而感到苦恼。这就是成长。他终于为此起了名字。成功使他安心,使他感到自豪。但是命名时刹那间得以稳定的东西,和未命名时比起来,完全变成另一种东西了。不过,他对这一点也毫无觉察。就是说,他长大了——童年珍藏着一个密封而盖上印鉴的箱子。少年千方百计想打开看个究竟。盖子打开了,里头什么也没有。于是,他明白了:“百宝箱这种东西,一直都是空空洞洞的。”从此以后,他非常看重自己确立的定理。就是说,他已成为大人了。但是,百宝箱果真是空的吗?打开盖子时,不是有些看不见的重要的东西逃出来了吗?

这种变成大人的事实,对于我来说,并非一种完成或毕业。少年时代本应该永远延续下去,而且如今不是也在一直延续下去吗?既然这样,我们又怎能轻视它呢?——因为一到少年,我就很难信赖友情。所有的朋友都是傻瓜,使我不能忍耐。学校,这种愚蠢的组织,强迫我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硬要我们在有限的几十个无聊的同班同学中选择朋友。在这狭窄的围墙内,聚集着具有相同智慧的数十位朋友,还有每年都拿着同样的教学笔记、利用教科书某一部分开着相同玩笑的老师们(我曾经和B班的同学计算过,看看那位化学老师上课后几分钟开始说玩笑话。他在我们班是二十五分钟后;在B班则是十一点三十五分,也是在二十五分之后)。在这样的范围内,究竟要我学些什么呢?此外,在这个圈子里,大人们命令我单单学习“善的东西”。于是我们学会了模仿炼金术士的处世方法。最巧妙的炼金术士被称为优等生。他从铅里鼓捣出一种奇怪的金属,叫订货人相信那是金子。最后,自己也相信真的能造出金子了。优等生是最熟练的炼金术士。

我对所有的朋友都产生反感,我一味同他们对着干。我一升入初中,对于人人都上的体育课,就感到十分厌恶——高年级同学为了使我参加课外运动小组,几乎对我使用暴力。我一边瞅着他们粗壮的胳膊,一边拼命撒谎:“我……那个……肺门不好……而且……心脏也很弱,时时会倒下。”“哼!”那个歪戴着学生帽、上衣扣子一半敞开来的高年级同学应了一声,“看你那张苍白的面孔,就知道你活不长。不是吗?现在要是死了,什么有趣的事都不知道,太冤啦。我说的是有趣的事啊。”我的身边并排站着表情严肃的同班同学,这时一起轻蔑地笑起来。我默不作声,又瞥了一眼高年级同学卷起袖子的粗大的膀子。接着,我联想到女人,虽说很朦胧,但很丑恶。

对于贵族学校那种奇怪的淫荡的空气——那种难以言传的怪诞的氛围,我一概加以反抗;同时又非常喜欢其中飘溢着的某种东西。我的朋友之中有许多人长着这样的面孔:一但置于平常人之间,就显出那般异样的夸张和阴暗。他们几乎不读什么书,若说他们很无知,却又显得颇为清高。他们对于悲剧无动于衷。他们很幼稚,总是巧妙地躲避着苦恼、激情和巨大的感情波动。即使不得已处于苦恼之中,他们的无为也会很快将其降服,麻木地与之共同生活。这也难怪,他们是那些人的子孙嘛。这帮子人不是用威胁和暴力,而是以具有强大麻痹力的“无为”制服了许多人。

我喜欢在学校周围高低起伏的广阔的森林里散步。校舍主要在山顶,斜面上都是森林,连接着几条险峻的羊肠小径。山坡的森林里分布着幽暗的沼泽,宛若森林里的湖水都汇聚在这儿,一起仰望着蓝天,又仿佛在这里暂时休息一下,然后回归黑暗的地下。灰暗而沉滞的水面看起来纹丝不动,却于静谧中轮回流转。池水静悄悄地生息,不时使我心醉。我坐在池边的枯树根上,凝望着池水,落叶梦一般徐徐飘落在水面上。森林深处,传来丁丁的伐木声。秋日里不很安定的天空这时忽然一派晴明,像美丽的湖水。数条金光由庄严、辉煌的云端照射下来,丁丁的斧音似乎就是那光的声响。不透明的池水只在光线渗入的部分显现着金色的光晕,获得一点明亮。其中,一片光闪闪的美丽的落叶,犹如水中动作缓慢的生物,悠悠翻卷着沉入水底。这时,我感到,守望着这番景象的每一刹那,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我一直想把那种不得不受众多事务妨碍的伟大的静谧,同我自身自前生流泻而来的令人怀想的静谧,两者合二为一。我感到,这正是我实现这个理想的一刹那。

然后,我沿着池沼边的一条小路,走向森林深处一座古坟似的圆丘。忽然,林间响起山白竹的摩戛之声。躺在树林深处一小片草地上的学生,欠起身子瞧着这里。他们两人是我不熟悉的高年级学生。他们明明是背着老师躲到这里抽香烟来了。学生是禁止抽烟的。其中一个白了我一眼,立即将手里的香烟衔在嘴里;另一个咂着嘴,倏忽瞥了一下绕到身后的一只手。“怎么啦?灭了吗?真没出息。”另一个人根本不睬我,只是狂笑地打趣,因为不常抽烟,不小心呛着了。那个被他取笑的高年级学生,耳根子涨得通红,特地把刚吸上几口的香烟使劲揉灭了。他蓦然抬头看见了我,说了声:“你!”我低着眉头,本想走过去算了,可是我却像兔子一样呆然地站着不动。“过来一下。”“哎?”我的回答自觉有些孩子气,脸也红了。接着,跨过山白竹丛,走到他们旁边。“来,坐下。”“嗯。”说着说着,他又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点着了火,然后将烟盒朝坐下的我递过来。我大吃一惊,连忙推了回去。“没关系,吸一支看看,比点心香啊。”“可是……”他亲自点上一支硬塞到我手中,“不吸火会灭的。”于是,我接过来吸了一口。一种近似刚才池沼的气味和烟火的气味重合到一起了,一瞬间我看到了燃烧的热带树的巨大幻影……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两位高年级学生对望了一下,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里涌出的泪水忽然使我感到一种幸福。这是和他们的欢笑完全相同的幸福。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很难为情地笑了,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穿着春秋衫的脊背被坚挺的草叶刺疼了。我把第一次吸的这支香烟高高举起,眼睛半睁半合,贪婪地望着一股青烟流向午后灰暗的天空。这烟十分优雅地升腾起来,凝聚成一团儿,似有若无地飘散开去。那情景宛若清梦初醒,刚刚结成就又白白地化解了……

打破如此麻醉的时间,一个亲切、热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叫什么名字?”给我香烟的那人问我。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不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声音吗?“我姓长崎。”“一年级?”“是的。”“哪个部?”“还没决定选哪个部……”“你想参加哪个部呢?”我踌躇了。不久,我的冷淡打消了对他投其所好的虚假的回答。“文艺部——”“文艺部!”他一听我如此回答,就发出近乎悲惨的叫声。“你要加入那个部?真没办法,生肺病的才去那个部呢。算啦算啦,你真的要去那里?”我暧昧地笑了,盯着他那十分怪讶的表情。他的态度给了我站起来的勇气。我站起来看着手表,皱着眉头凑到眼前,简直像个近视眼。……“我还有事。”听我说罢,那个一直躺在地上的人坐起身来:“喂,莫非去向老师告密吧?”“没有的事。”我像个公事公办的护士一样回答他,“我去钢笔店……好,再见。”——“这小子生气走了。”我听到背后他们在低声说话,急急忙忙离开了圆形的山丘。那是嘴里衔着香烟的人明朗的干咳声。不知为何,我很想对着那年轻的声音回头再瞧上一眼。这时,我发现前面的小树林里有一团艳红。我被那里吸引了,忘记了刚才的愿望,然而,这无疑是另一种愿望促使我向那里走去。一不留神,我已经越过了那美丽的红色。我回头张望,一棵小樱树,从上到下的叶子全变红了。在林隙间的日光映照下,红色的树叶玲珑透剔,更加呈现一副人工性的娇美。周围秋光浩荡,犹如透过刚刚打磨的玻璃所见到的一样。我转过头,又迈动了脚步……

——回到家里,悔恨一直折磨着我。不,这是可怕的罪恶。我想到自己的手指还染着烟味,不由一阵颤栗。谁知,一坐上椅子开始学习,别的不安又使我心情烦躁起来。手指的烟味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个被妻子斩断指头的男人的肉汁的味道,擦也擦不干净。这种气味今后肯定使我痛苦不堪。自己即使扎上绷带,戴上手套,坐在电车上,周围的人也会很快嗅出来的,把我当做犯人,白眼相加。这种气味侵犯全身,想隐藏也隐藏不住。一想到那强烈的烟味,我是多么苦恼啊!当天吃晚饭时,我没有敢正眼看父亲。“阿启呀,汤汁洒出来啦。”每到吃饭的时候祖母总是反复提醒,这回听了却觉得惊讶。少女时代曾一眼识破用人是个惯盗的祖母,刚才也一定知道我抽烟了。这可怕的一闪念简直让人难以承受,所以,我为了不让祖母告诉父亲,晚饭后走进了祖母的房间。“哎呀,阿启,你平时很少来这儿的啊。”祖母也不给我回话的机会,拿出森八点心,又去沏茶。然后,竟教我学习《桥弁庆》中的歌词:“黄昏粼粼烟波起,莫非夜间有风涛?”我越发怀疑起祖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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