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后,是一天最重要的时候。地悄静下来,天上的乱云也灰淡了。夜色像一堵墙,悄悄立起来。这时他们醒了,我们还没睡着。这个时候最容易窥知古往今来的许多事情。
再就是天刚亮,鸡没叫前。那时时间也在睡觉,闭着眼睛往前移动。
他们有可能在这时候,追上我们,悄无声息潜入村子,走进早年自家的院子,轻手推门进屋,解衣上炕,静悄悄睡在家人身旁。
或许家里没有一个人,炕空空的。人去忙活梦中的事情。一些人回到早年,发现许多人都没长大,小小的,自己也是几十年前的样子。长大的那些人又是谁?几乎所有的活儿没有干完,我们自以为收回来吃掉的那些粮食,全长在地里。有人正好赶上麦收,一麻袋一麻袋往家里背麦子,背着背着有一麻袋麦子搬不动了,像一麻袋金子,怎么也抱不起来。全身的劲儿都用上了,麻袋就是不动,急得大叫,急出一身汗,一下醒了,发现两手紧抱着自己的身子,想搬起来。有人梦见自己被人打死,一会儿又活过来,把别人打死。遇到要死时,人在梦中也会意识到,这不是真的,只是梦。好多人在梦中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还有人能看见梦和醒之间的一条小路,灰蒙蒙地连着村子。那条路上,一个人永远不会遇见另一个人。
守夜人这时已迷糊。幸亏有早醒的人,闭着眼睛,耳朵警觉地倾听村子的动静。有不明情况的故意咳嗽一声,翻翻身,出去撒泡尿。只要有东西在动,无论一草一木,一条狗还是一个人,村子便开始往前走动。不管夜多黑,人睡得多死,只要熬到天亮,就没事了。人害怕人睡着时,时间也睡着了,不往前走,或闭着眼偏离了方向,来到他们不认识的一天。狗也害怕时间睡着,它隔一会儿,叫几声。在夜里,狗走在时间最前面,一只眼睛看着人的梦,一只眼盯着人的家院。夜晚时间像一头酣睡的猪,耳朵朝地,迷迷糊糊,听随隐约的狗叫驴鸣和人的鼾声梦呓到达另一个日子。
鸡叫是重要的声音,不管别的声音将黑夜引向哪里,鸡总会在天亮前,将村庄叫回到自己的小小鸡窝边。
鸡伸长脖子朝天叫,声音又高又远,先把天叫醒,地上的万物跟着就醒了。
守夜人不负责时间移动。在守夜人眼里,夜晚是一驾黑车,它驶向哪里跟守夜人没关系,只要车上的东西不丢,把这一夜人交给怎样的一个白天都行。
刘二爷说,我们最后有可能被自己的梦吃掉。因为我们醒来后,做过的梦还在继续。我们只看见那场梦中间的一段,它早已开始,远未结束。我们不能完全窥见自己的梦,那是和我们同行的一种生活,只被沉睡窥见。
每一场梦都是一个开始,我们启动了它,却无法让它停住。
据说人在半夜梦醒时总能听见狗叫,那是狗在替人着急。狗看见人的梦像一个半空中的村子,朝远处飘走了。它在哪儿落地生根,狗眼睛望不了那么远。狗看人的梦跑远了,就叫,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狗叫,以为贼进院子了。人一醒来就把梦忘光了,这时院子里的一把破铁锨比梦中的金子更重要。人有时会在半中午时想起昨夜的梦,停住手中的活,茫然地向远处望一阵。那时梦早已远得追不上。
人一生的大半光景,在做梦。没窥见的梦比这还要长,我们没出生时梦已开始,死后梦还在继续。我们的梦不知道我们死了,我们死后那场梦,像一辆没人赶的空马车,一往无前地跑了。许久以后它会载上另一个人。我们做过的梦,多少年后会被另一些人,接着再做。
根本不存在死亡,走失的我们全在一场梦里。
我们所说的死,是另一场睡梦。还没有人从这场睡梦中醒来,我们便认为是死了。我们还没有等到那样的苏醒,那是一种大醒,因为没有人熬过那个长夜,也就没人看见那场苏醒。
你醒来的时候,所有人在大睡中。整个世界是一个奇怪的梦,没有人会地久天长地守在身边,看见你苏醒。
人们有许多证据证明你死了。
你没气了,心不跳血不流了。
你的躯体僵硬,在坟墓中腐烂,变成骷髅。
他们不知道,在身体变成废墟前,梦早已飘远。
一夜一夜的,我们的梦把躯体中的金子运向远处。
整个一生是一个不断撤离的过程,死亡到来之前我们早已逃生。
梦是我们生生不息的子孙,在无限繁殖的梦里,我们永远是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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