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老太太的眼刀子下,齐悦就着几片酸萝卜喝了一碗红薯粥,又与齐永福同时放下碗筷,而后揣上仅剩的三块钱跟着齐永福出了家门,就算齐永福黑脸也赶不走她。
出村头时,东边才刚刚亮起鱼肚白,雾气未散,笼在水田上,田中村民或直腰抛秧,或弯腰插种,动静相偕,如同一幅水墨画一般。
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场景,齐永福身上的病气似乎都少了三分,脸上的神情缓和下来,扫了眼脚步停滞的齐悦:“犯什么呆,这样的场景你以后还能看几十年,有你看烦的一天。”
“爷爷,那你看烦了吗?”齐悦收回目光,跟上他的脚步张口反问。
齐永福怔了一下,摇头道:“爷跟你不一样,爷老了,就愿意守着这个村子,守着这片地。”
清晨的阳光照在齐永福脸上,映照得他脸上的沟壑分外清晰,若同阳光照耀下阡陌纵横的田地,齐悦心中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情绪,有酸涩也有感动,一句话从心底涌起又脱口而出:“爷,以后我跟你一块守护这片田地。”
后世,齐悦见多了荒芜的田地,上面长满了杂草,也有竖起一片高楼或工地,污染严重。虽然这是国家发展不可避免的过程,但她仅仅保住眼前的田地,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最差,她也能利用先知挣笔钱,然后承包这片田地继续种植水稻。
齐永福显然误会她这话是说一辈子在家务农,皱眉道:“留在农村种田能有多大出息,白瞎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齐悦被噎了一下,开口想要解释,齐永福又缓了神色说道:“你还年轻,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知道,年轻时不出去闯一闯,你一定会后悔。哪怕你最后退回农村,退回到这个村子,眼界也会与从前截然不同。而且你看村里的知青,说是要扎根农村,但这十来年有几个真的扎下根来了?一个个都想尽法子返城,别的年头不说,今年还真有三个成功的,看来国家政策有了松动,以后你想要去城里也是有机会的。”
齐悦感动于老爷子的劝导,也惊讶于他敏锐的觉察力,仅仅是根据村里知情的动向就判断出国家政策的松动,齐悦忍不住透露道:“国家政策肯定会变的,计划经济的时代也会过去,国家和人民会一步步富裕起来。”
“国家政策松动我信,但放弃计划经济是不可能的。”齐永福说着就沉了脸,“真要放弃计划经济,那咱们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齐悦下意识反驳:“计划经济只是一种经济模式,跟社会主义没有直接关系,以后市场经济会……”
“住口!”齐永福低喝一声,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以后,你的嘴里,你的脑子里都不许出现‘市场经济’这四个字,否则被别人听到,走资派的帽子不但会带在你头上,你还会被抓住游街批斗!”
齐悦被“游街批斗”这四个字惊得后背发凉,她猛地记起,不管上面领导人如何考量,但改革还未开始,还未下发明文,她要是敢随意放言,齐老爷子的话就会成为现实,甚至被整治死都有可能。
不寒而栗,对上齐永福黑沉的脸,齐悦低头认错:“我错了,政策未变时,我一个字不往外吐。”
齐永福眉头皱了一下,显然对她这个保证不太满意,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招呼了她一声,继续前行。
齐悦乖乖跟上他的脚步,不时打量他的神色,想着说些什么补救一下,毕竟气着生病的爷爷很是不该。
“别看我,看路。”齐永福头也不回地叱了她一声。
齐悦厚着脸皮凑近半步,拉了拉她爷的袖子:“爷,我真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我保证日后不犯政治错误,我保证日后护着咱村里那片土地。”
听到她后半句,齐永福皱眉偏头问她:“你真要留在农村一辈子?”
见他终于理她,齐悦高兴地回道:“不留在农村也能护住它。”她这话一出,齐老爷子又冷了脸,她笑了,“您在想我又糊弄你对吗?那您就长命百岁,到时就能亲眼看到我有没有糊弄您。”
齐老爷子朝她哼了一声,加快步伐朝前走,齐悦小跑着追上他继续念叨:“您今年六十,离百岁还是四十年,您是嫌我让您等四十年太长是吧?没关系,给我二十年,不,十年就够了。十年之后您不用干活,就坐在家门口看着村里的田地春耕秋收,我还给您用新收的稻米酿制您最爱的米酒……”
齐永福不耐烦的打断她:“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齐悦看着他虽极力皱眉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但他眼底的光骗不了人,齐悦心中偷乐,又得寸进尺道:“您答应我,今天一定跟我去卫生所看病,我就马上闭嘴。”她做了一个把嘴缝上的动作,模样娇俏。
虽然她缠工厉害,但是他要是打定主意不去,她也无法硬拉他去,所以乘他高兴一定要敲定这事。
但老爷子明显不吃她这一套,拧着眉头,目光锐利,齐悦毫不示弱地迎上去:“您拖着不治,若是病情变重了怎么办?到时不但耽误您的革命工作,家里还得拿出更多钱给您治病,到时不用奶奶卖我,我自己都把自己卖了给您凑医药费……”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我就是立马死了,也绝不干卖儿孙的事……咳咳……”
齐永福怒目训斥她,训到一半就抑制不住再次咳嗽起来,齐悦忙给他抚背顺气:“我不是说您卖我,我是说我自卖,奶奶可是说了是我气病的您,您的病要是好不了,我还哪有脸在这个家待着?”
“别听你奶胡说,我是昨晚没盖好被子受凉了。”齐永福忍住咳意解释一句,但他没把前因说明,昨夜他是因为孙家的事与齐老太太生气,睡觉时刻意与她离得远远的,而被子长度有限,他半边身子都露在外面,加之生了气,被夜里的凉风一吹,身体自然受不住了。
不过他就算不说,齐悦也能猜个大概,她心底愧疚,佯装任性道:“反正你受了凉就得去看病,不然我这手也不治了,我把剩下的钱还你。”
说着,从口袋掏出那剩下的三块钱往他手里塞,齐永福眉头拧起,一把将钱拍回她手里,张口叱道:“你不治手是想跟爷一样成残废吗?赶紧把钱收起来!”
“我不,除非你答应跟我一块去。”齐悦倔强地瞪着他。
其实,她早就看明白了,老爷子不肯去看病,就是因为不想花钱。但对于齐悦而言,钱花完了可以再挣,但人若是被病魔拖垮了,再多钱也补不回来。
听了她的话,齐永福眉头又拧紧三分。
爷孙俩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让谁,但最终还是齐永福先败下阵来,他瞥了眼她包成粽子一般的右手,叹了口气:“那就去吧……咳咳……”
见他答应了,齐悦飞扬而起的心情,很快又因为他的咳嗽又低落下来,连忙将挎包里的水壶拿出来递给他:“爷,你喝点水润润嗓子。”
齐永福没有拒绝,接过水壶喝了好几口才止住咳嗽,而后将水壶交还给她,又忍住训了她一句:“身体是自己的,你得自己珍惜,今后不管为了谁,都不许拿自己的身体,拿自己的命做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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