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乡下人不知何时已站在柏树下的那头毛驴旁,正端着手中的碗喂毛驴吃羊肉泡膜,谦卑的模样简直像极了跟在王宫贵胄屁股后面打转的奴才。
余婧凮很想笑,可怎么也笑了出来。他突然想起曹参军讲过的一句话,‘世上有些事就是那么奇怪,你不想要的时候偏偏怎么躲也躲不过;等你静下心来打算接受命运时,老天却又夺走了。让你后悔当初为何没有好好珍惜,这究竟是天意弄人?还是本就是人的错?’背光中这个在沙场上被胡人砍过几十刀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八尺男儿眼中竟闪动着泪光。虽然听不到低喃的话语是什么,但那唇形看起来确实是,——襄,为什么?——不错,看起来是这样子的。
嘴角微微一抑,余婧凮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紧了紧衣领踏在积雪走向长街的另一端。
能让曹参军这样的男人落下眼泪的,决不会是男人,更何况“襄”这个字本就不应是属于男人的名字。
寒夜长街,刀锋般刺入的风雪中,混合着白发老者弹奏的三弦琴之声,更显出万分的无助与凄凉。
下卷 第二十章 不该发生的事
下了一夜的雪,天明时已渐渐停止。阳光斜斜地照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映出一道如汉白玉般莹白的光泽。
昨夜宿醉已醒,难奈的头疼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李平开始后悔跟怡红院的胖姑娘拼酒,尽管他很了解自己是个口风有多紧的人,却还是难保在意识模糊时露出什么口风。他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强忍着撕裂般的头痛,李平拉开了那扇位于三十二阶汉白玉台阶上的青铜大门。
一袭晨风卷起千般雪花,打在脸上,似刀锋砍过似的疼。紧了紧领口,李平跨出红木门槛,行至正中站定。两旁雕刻得及为精细的巨兽,庄严狰狞,十年如一日地守护着这座精致华美,却又充持着世间悲哀与苦痛的亭院。站在正中的李平仿佛也已变成了石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阶下那条一直延续到街角的青石长街。
他在看什么,在等什么,还是在期盼些什么呢?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如丈夫远行的妻子般在寂寞安静的空气中默默等下去。这样的生活他已整整过了九年,寂寞已如呼吸般成了一种习惯。尽管李平并不相信命运,可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命。任谁都无法改变的命运。
随着一声沉闷的吱嘎声,厚重的青铜门被人拉开了一道缝。一个头上扎着两条大辫子的小姑娘从门内伸出头来,一对大眼睛不停地眨着,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在她的脚下,有只手绒绒的东西正拼命将门缝挤得更大,想衬着主人不备溜出门去。小姑娘似乎怕它惊着李平,举起胖嘟嘟的小手在嘴唇上比了个“小声点”的动作。可那东西却像是会错了意,更努力地向外挤去。
也不知是开门声过大还是那东西的吵杂声惊动了李平,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了句:“是丁丁吗?”其实不论是谁,对他来说都已不那么重要了,哪怕他自己也一样。
“是的。”丁丁抱起依然在挤着门的狗,跨出大门,站在李平身后,怯生生地道:“王爷不在,尘少爷又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来。小铃铛不管谁哄都不肯吃东西,所以奶妈就让婢子来带给管事瞧瞧。婢……婢子并不是真得有心打挠管事的。”她那双扑扇着的大眼睛里竟开始有了泪光,怕是再说下去就要哭出来似的。
叹口气,李平转过身去,摸了摸丁丁的头,柔声道:“叔叔不怪你,丁丁是好孩子,好孩子是不哭的。”丁丁本是他远亲家的孩子,那家人听说王府里薪俸高、吃穿不愁就将她送来了。让这么小的女孩子端茶送水,铺床叠被,也真是苦了她了。
“真的吗?管事不怪婢子?”丁丁用手背擦着眼角的泪,小声问。她是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慈祥的胖叔叔生起气来究竟有多可怕的。像上次,那个不小心碰坏王爷古玉花碗的丫环姐姐,就是被他活活杖死的。从姐姐身上流出的血,把整个后院的雪地都染成了艳红。吓得她整整做了三个晚上噩梦,到现在还不敢到后院去。
“外面冷,我们回屋去。”李平没有再解释,牵起丁丁已冻得冰凉的小手慢慢往院内走去。
就在这时,李平听到一阵车轮滚动和马蹄踏在积雪上的声音。不仅是他,丁丁也听到了。她揉了揉模糊的双眼,破涕为笑,欢呼道:“王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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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的欢呼声仍在空气中回荡,那辆由四匹马拉得马车已停在三十二阶汉白玉台阶下。一身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裳,一张轮廓优美如雕刻般的清秀面庞,一头别在碧玉冠中的漆黑秀发,天地间除了大周的殊琉王武韹祺之外又怎能找得出第二个人来。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得很,苍白中带着一丝红润,更为他的绝美平添了一份诱人。只是这反面令李平更为担心。他知道小王爷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喝点酒,然而这点酒似乎早已超过了他所预料的程度。
武韹祺脸上挂着淡淡地微笑,从他的唇形可以看出他正在与马车的主人告别。等他正要蹋上台阶时,车帘突然探出一双手。手中拿着件由天山雪貂的皮制成的袍子。武韹祺走回去,那双手温柔地为他将袍子披在身上。
“小铃铛!”
李平右眼的眼皮忽然一阵猛烈的跳动。本应抱在丁丁手中的小铃铛不知何时挣脱了禁锢逃下台阶,向它最喜欢的主人扑去。马车旁跟随的侍者却在它尚未接近武韹祺时举起戒杖。下意识想到搂紧丁丁的李平还是晚了一步,她已甩开了他的手奔下去,用幼小的身子紧紧护住这只已奄奄一息小东西。
风声,杖棍声,还有轻缓的对话声。
“这丫头可是你府中的人么?”
“是的。”
“看样子你的管教无方呢?”轻蔑中带着几分厌恶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若不给点教训怕是不知天高地厚。”
“是的,任凭姑母处置。”
勉强睁开眼睛,武韹祺那张俊美的脸孔仿佛近在眼前。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双曾经温柔注视过自己的眸子此时竟如同庙宇中的神像般没有半分情感,就像两颗失去光泽的夜明珠静静停止在眼框中。直到大限来临时,丁丁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最喜欢的人没有帮她。
一步、两步、三步……数着脚下的白玉台阶,武韹祺慢慢向上走着,每走一步都会在未融的积雪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那是丁丁的血,是武韹祺走过她身边时不甚沾上的。
“你会不会怪我?”这话当然是对李平说的,也只有李平才能令他说出这种话。尽管他早已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
李平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默默注视着脚下的石板。“不会。”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仿佛死的人跟他丝毫没有一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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