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领本多去了一家书店,那里陈列着英文版和泰文版印刷的小册子,就好像进货不足的菜摊上稀稀拉拉摆着几棵蔬菜。要是以前,菱川准会轻蔑地发表一通泰国文化如何低俗的议论,现在却一声不吭地等着本多挑选。
这里找不到有关泰国小乘佛教和轮回转生方面的英文版书籍,但是一本好像是自费出版的,薄薄的诗集引起了本多的兴趣,书的白色封面已被太阳晒得卷起。看了英文序言,原来是1932年6月的不流血革命后,一位曾投身其中的青年,将出生人死的革命后的幻灭感,以诗歌的形式写成的。出乎意料的是,这诗集出版于勋死去的翌年。翻开诗集一看,英文印得模糊不清,文笔显得有些稚嫩。
“谁能知道,
贡献于未来的牺牲中,
生出的全是腐败蛆虫。
谁又知道,
在誓言新生的瓦砾里,
萌芽的都是毒草荆棘。
蛆虫扇动金色翅膀,
毒草刮起遍野瘟疫。
空怀一腔忧国热血,
雨中合欢花般鲜红。
雨后屋檐柱子栏杆,
专制霉菌快速蔓延。
昨日的明智洗刷于名利浴场,
昨日的健步裹足于锦绣花轿,
还不如那卡宾、巴塔尼,
繁衍于茂盛花梨木、紫檀和苏木,
挺立于常春藤、荆棘和淡竹之路。
阳光风雨皆不透的密林中,
犀牛、貘、野牛和象群,
踏碎我的尸骸继续前行。
不如双手撕开自家咽喉,
宛如红月照出草上露珠,
谁知道啊,有谁知道,
哀歌一曲难倾诉。”
……本多的心被这首绝望的政治诗所打动,没有一首诗能如此抚慰勋的在天之灵。难道不是这样吗?勋因期盼已久的“维新”未能成功而死,即便维新成功,他也会感到更大的绝望。失败是死,成功也是死,这就是勋的行动原理。可是,人生不如意的是,不能置身时代之外,公平地选择哪种时间和死亡。无法把体验到维新后的幻灭感的死与没有体验幻灭感就先死,这二者并列起来进行选择。因为先死了就没有后死,后死也不可能成为先死。所以人们只能把这两种死放到未来,遵循先见,选取其中之一。当然勋选择了未体验到幻灭的死,在他的先见中,含有对权力的毫无感受的年轻人那清流般的睿智。
但是,参加革命,并在革命成功之后感受到幻灭和绝望,就像是看清了月球背面时的感怀,即便求死,那样的死不过是逃避比死更甚的凄凉。而且无论那是怎样真挚的死,也难免被当作疲倦的革命的午后发生的病理学意义上的自杀。
这正是本多想把这首政治诗献于勋的灵前的动机。勋至少是梦想着太阳而死的,而这首诗中的早晨却是在龟裂的太阳下,摊开化脓的伤口。可是,偶然生于同一时代的勋的壮烈的死,与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之间,连着一条斩不断的线。这是由于人们舍弃生命追求的未来的幻想,那些最好的幻想与最坏的幻想,最美的幻想与最丑的幻想,也许都是同样的地方,甚至都是同样的事物。勋豁出生命追求梦想,他的先见越是英明,他的死就越是纯真,与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也就愈加一致了。难道不能这样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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