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乍见春初,数声啼鸟,展眼春将老。长亭道。天边芳草。只有归时好……”
大概是投其所好,一曲《点绛唇》如流水铮然弹响。琴音徐徐而拂,柔曼婉转,像人间四月的绵绵春景。刘子毓刚开始还勾着唇角,表情闲雅地啜着杯中酒水,然而,听着听着,忽然,手微不可见一抖,笑容一下在唇畔僵持不动。
明清望着他莞尔一笑,仍旧埋头拨筝。珠圆玉润般的吟哦之声,伴着琴音飘扬而出,和着她身上一脉淡淡的女儿幽香,使得她整个人都如笼罩在一片迤逦春情中。一旁的乳母见此情景,忙用眼神示意其他人等全都悄然退下,临走前,她又回头望了正飘忽出神的皇帝一眼,一笑,这样的柔情,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美态,想必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会控制不住血气上涌吧?
乳母掩袖再次一笑,然后表情暧昧的,终于轻轻退下。
刘子毓仍旧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雨声如注,几株海棠花映在茜纱窗上疏影摇曳,点滴作响。他漆黑的瞳仁像罩了一层雾岚,渐渐迷迷离离起来。明清抬眸观察着他的表情,忽然,她颊上酡然一红,终于停止了拨筝,羞怯怯站起身,又羞怯怯走上前,至刘子毓面前盈盈跪下,然后轻轻地闭上眼,将头靠在刘子毓的双膝前,颤抖着双唇轻唤了一声:“皇上…”
※※※
雨下了将近一天一夜,掖庭宫的某处殿檐下,正聚集着一群值班值得无聊、闲着闹瞌的宫女太监。由于此处殿宇常年失修,雨势太大,两个炸雷下来,几片琉璃砖瓦就掉了下来。一名老太监吓得慌了,为防上头怪罪,赶紧命徒弟穿好蓑衣、架起梯子去修补。
太监们正修得十分投入,忽听‘啪’的一声,一个惊天炸雷响过头顶,紧接着,梯子下一名宫女的凄声尖叫像闪电般撕破黑夜:“啊!鬼啊!有鬼啊!”
声音一出,那太监吓得双足一软,急忙循声望去,一看,果见前方黑沉沉的雨雾之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正从一株老槐树下晃晃荡荡地飘过来。太监不及惊叫,“哎哟,我的娘呀”一声,便摇摇晃晃从梯子上栽了下来,摔了个狗吃屎。
一阵急雨顿时又扫了过来,整个世界黑成一片,屋檐下的宫女太监们吓得缩着一团,就在他们颤着牙关,正要扯退就跑时,忽然,电照长空,亮光又是一闪,然后,他们又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鬼居然穿着一袭水蓝色的锦缎宫装,脸色惨白,浑身湿透,手里拿着个白玉酒壶,一边走,一边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哈哈,我欲乘风归去……”
“哎哟,我的老天!”老太监直瞪瞪看着女鬼腰间不停晃动的碧玉腰牌,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不是咱们内廷总局的薛尚宫,你们快看,是不是?是不是啊?”
众人急忙揉了揉眼,仔细分辨一看,可不是,这鬼模鬼样的女人不正是大名鼎鼎的薛尚宫吗?众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直傻愣愣了半天,好似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咦,不对呀,既是咱们煊赫声威的尚宫大人,她怎么变成了这副德性?”
“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就像带着研究似的,大家齐齐摸着后脑勺,将目光聚集在柔止身上一动不动。柔止还在雨雾中醉醺醺的又是唱又是笑,众人看着看着,忽然,当先那名老太监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手一拍:“我知道了!知道怎么回事了!”
大家急忙目光一转,望向这名老太监。老太监向众人招了招手,得意哼两哼,这才小声说:“你们还没听说吗?这个姑奶奶一上台就忙着开始清理六局的财政,嘿,为了大显身手,黑眼珠盯着白银子,将内廷一个个女官内人们逼得鸡飞狗跳墙!逼死了一个又一个,别的就不说了,就连将她自个儿教养大的姑姑都弄得一根绳子上吊去了!呵,你们说,这样的女阎王、女太岁坐镇咱们内廷,下头人还有活路的份儿吗?啧啧,现在啊,多半是整个内廷怨气冲天,这位姑奶奶心里不太受用,在这里借酒发疯呢!”
“咦,爹,你这么一说,儿子突然就想起是有这么一件事!前儿个还觉得奇怪,咱们的卫尚宫算是内廷的老前辈了,当了那么多年的大宫女,为什么她都不敢提清理六局的事呢?要知道,这可是了不得的一件大工程,怎么偏偏一个年轻尚宫说来就来,难道真是应了那句话,‘初生牛犊不怕虎’?”
“呸!什么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兔崽子,告儿你说吧——”老太监瞟了四周一眼,这才压着声音说:“你们都不想想,为什么这么年轻的一个女人能坐上那个位置?瞎,三年前的事你们都忘了吗……”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斜着双三角眼,朝养心殿方向努了努嘴。众人会意,赶紧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好似这才想起,这个女人,说白了就是仗着身后的大后台,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呗!
大伙点了点头,就在无聊谈着此事时,忽然,一名小太监又摸着脑袋说,“爹,儿子这就有点不明白了,你说她有那个大后台,可没见咱们的万岁爷和她有什么交集呀!”
老太监无力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拍向他干儿子的脑袋:“小兔崽子,你懂个屁——”
柔止才没有听见这些人的议论纷纷,她一边喝着酒,一边沿着墙根踉踉跄跄地走着。漆黑的夜,电闪雷鸣,风在狂啸,雨水打在她的身上,从她的头顶大滴大滴落下来,她整个人身子不停瑟缩着,从皮肤到骨髓,仿佛冷得像掉进了冻湖一般,都毫无所觉。
她恨!这在一刹那间,她恨姑姑,恨采薇,恨刘子毓,狠她们的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恨那个人那句见鬼的‘峻刑酷法,严惩不贷’,恨他的……四围的红墙合在一处,像一口深深的水井,柔止掉进这口井里,越落越深,越落越深,想爬,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她拿着酒壶,仰起头又喝了口,呵呵一声,又笑了起来!原来,恨天恨地恨所有的人,最恨的,还是她自己!
宫墙边,雨水淌了一地又一地,一排排石灯笼在雨帘中昏昏晕晕的闪烁着,她的影子摇摇晃晃飘在玉石地面上,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在这样的夜晚,阴阴森森的,还真的如鬼魅般恐怖吓人。沿路的宫人太监们见着了她,都吓得脖子一缩,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躲闪开来。柔止恍若未见,只是浮着满嘴凄然无力的笑,继续东游西拐漫无目的地走在一处宫楼旁。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为谁风露立中宵……”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柔止又开始唱着笑了起来,她仰起头,拿起酒壶对着嘴巴又是猛灌一口。雨水不停打下来,淌满了她一脸,然而,酒壶却是空的,她拼命摇了几下,却怎么也倒不出一滴水来。她皱起眉头,生气地将酒壶一扔,最后,伴随着‘哐啷’一声碎响,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歪歪倒倒跑上前,在前方一个开满海棠花的秋千架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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