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二十一年,春,未时三刻,京城。
天色就这么阴沉沉了半月有余,却始终见不到一丝雨水。户部门口三十步之外的望春茶楼的门板刚刚被伙计揭开,手里拿着一块干巴巴的抹布,似有似无地擦拭着上面的尘土,应付着差事。抬眼望去,街边别说是客人,连个人影都没有;照这么下去,茶楼非得关了门不可……一想到家里还有老母需要赡养,伙计心里就觉得憋上了一把火。
伙计好容易擦完了门板,远远就听到了马蹄声。几匹高头大马驮着几位官爷,耀武扬威地从大街正中穿堂而过,扬起了一路尘土。伙计一边胆怯怯地退到了屋檐下面,一边苦了脸嘟噜了几句脏话:刚才的活儿算是白干了……
倒是那个一直露宿在茶楼街边脏兮兮的傻子丝毫没有受到马蹄声的惊扰,照旧鼾声如雷,哈喇子已经流到了台阶上。似乎这天灾与他毫无关系,每天醒了之后只要去扒拉扒拉泔水,入夜以后倒头一躺,这日子便过去了。伙计忍不住踹了一脚那傻子,将他踢到了街上;傻子在地上滚了几滚,嘴里只能发出几句“呜啊呜啊”的嗓音,没多久便定了神,转头开始抓自己身上的虱子解闷;伙计看了看刚才过去的几个官爷并没在意这边的事端,赶紧张嘴出声骂了几句那个傻子,算是解了恨。骂完后,伙计心疼地拍打了几下自己的鞋底,生怕被那傻子满身的泥垢弄脏了这双布鞋,万一转身回了店里面踩出来乌漆麻黑的脚印儿,着实不好跟老板交代。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年大旱逢世,市面上的生意都不好做;莫说这茶楼的生意眼瞅着要泡汤,就连几家名震京城的青楼,都快不能供得起姑娘们洗澡了。
不过,这对于户部尚书来说,大旱并不是什么问题;毕竟皇上天恩浩荡,院子里已经挖出了三口甜水井。真正能算得上是问题的,应该是现在站在户部门口的那几个锦衣卫吧……
户部尚书接到了通秉之后,足足耽搁了半个时辰才出来见过了几位锦衣卫——因为听门童套来的话,他们并不是来宣读圣旨的。既然不是皇上的事儿,那户部尚书怎么也得摆一摆身为命官的架子才是。
几只朝廷养下来的鹰犬而已……
起身,养胃,赏花,更衣。待到下人第三次来通报,户部尚书这才摆出一副刚刚午睡完的模样,进了自己的厅堂会客。落座之后,户部尚书抬起眼皮,瞅了瞅跪在门外的几名锦衣卫,略略抬手,算是免了礼数。
“几位同僚,到此有何贵干啊?”户部尚书一边品着管家刚刚从对面茶楼拎回来的好茶,一边张嘴问道。管家猫着腰,使了个眼色询问自己的主子。尚书摆摆手,表示不用对这几个人看茶。管家这才站到了一边,换上了高高在上的神色。
外面的几人起身,排开站好。为首的一人站在大堂门口,穿戴与旁人略有不同:除了戴着斗笠遮住了眼睛之外,腰间隐约可见一串玉珠悬着的桃木令牌,上书一个“伍”字。抬起头细看,这人身架略微纤细,怎么看也不像是习武之人;倒是脸上横着三道整齐的伤疤平添了几分素杀之感,笑起来却也带着暖意。
“锦衣卫‘十二方’的老五……”管家瞅到了腰牌,低声朝着尚书提醒道。尚书这才算是勉强抬了抬下巴,随即发出了一声足够外面这些人能够听到的冷笑。
这群匹夫又来要银子吗……真是的,虽说锦衣卫这几年越来越得到皇上的重用,而又在其中选出了十二个号称可以以一敌百的高手赐了“十二方”的名号,但是说到底……
匹夫就是匹夫。
“原来是伍太医啊……”尚书又品了一口茶,不急不缓:“您从太医院调职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您呢。看来,你们锦衣卫忙啊……”
这几年内,皇上似乎越发倚重于锦衣卫,从朝廷各个部门之中挑选了不少好手一并纳入了锦衣卫之中,不少人也分享到了十二方这名号的殊荣。表面上锦衣卫可谓是高手云集,但是私底下,大家都知道皇上算是瞎了眼:连太医、太监都能入选锦衣卫,看来锦衣卫的头头银子没少收啊。
“尚书大人过誉了。”伍太医缓缓鞠躬,似乎听出了尚书语气中的挖苦:“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自然是忙一些的。”
“那么,伍太医到此,到底有何贵干?”尚书懒得与这种下人斗嘴,开门见山。
伍太医双手抱拳:“尚书大人,年前税赋所收银两已全部纳入国库,我等是来通报此事。”
听到这里,户部尚书略有惊疑,张嘴问道:“皇上前日里已经着人来报了,还赐了赏旨,不知几位今天是……”
“哦,今日之事和圣上无关……我等是奉了锦衣卫的密报,有些事情想询问一下尚书大人。”伍太医继续说道,解释着自己的来意。
听到这里,户部尚书却没有答话,只是坐直了身子,舌头在嘴里面蠕了蠕,随即吐了一片茶叶在地上,转头对管家说道:“人都死绝了吗?这茶泡得不好也就不说了,连咱们户部分内的事情都让外人通秉,怎么着,户部养的都是饭桶吗?”
“你们是何身份,也配来找我家老爷问话?”管家自然是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一张口便咄咄逼人。
“尚书大人,可知道民间这两年流传的红钱为何物?”伍太医抬起头,略微掀开了自己的斗笠,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
管家愣住,转头看着尚书。尚书依旧没有抬起眼皮的打算,淡淡回了一句:“略有耳闻。”
伍太医并不着急,只是在怀里摸索几下,随即掏出了三枚铜钱,朝着大堂抛了过去。几枚铜币稀稀拉拉落在地上;这铜币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异常,但是每一枚,都有一面被涂上了血色。
“大胆!”管家喝道:“竟敢在户部放肆!”
“大人。”那老五弯腰作揖,似乎并没有收敛的意思:“近年来,我大明屡遭天灾,妖变四生,民间疾苦不堪,饿殍遍野,莫说给朝廷缴纳的税赋了,就连活下去都要靠几分运气;后来,有几个聪明人人便打起了这铜钱的主意。说来也简单,只要拿一枚铜钱,用牲畜的血染红一面,然后找人掷一掷铜币即可。他们一共印了九九八十一枚这种铜钱分送于全国各地,而且管这红钱,叫‘天意’。听说,这铜币掷出了黄面还好,一旦掷出血面,那……”
“荒谬!”尚书忍无可忍,拍了案几:“我大明江山受上天眷顾,千秋万代,加上吾皇英明神武,每日都有净通寺的平安签诏告太平!尔等在这里口舌是非,简直是大不逆之罪!来人啊!都给我押下去!待我禀报了皇上,看不诛你九族!”
随着尚书的一声怒吼,脚步声渐渐在四周响起。不消一刻,护院的亲兵已经带着兵器,包住了中间的锦衣卫。
“只是听说……”那老五对着面前的剑拔弩张依旧不急不躁,继续聊着刚才的事情:“一旦铜币出了血面,便任由其饿死不算,尸首还要被其他人果腹……如此一来,即便人吃人,也是天意。天意这个东西很有意思,就跟每天的‘平安签’一样,老百姓是信的。所以呢,有了红钱以后,就不是朝廷逼死了人,而是天意逼死了人,老百姓就怪不着咱们了。皇上也说,这个办法不错,既没有激发民变,税赋也收得上来……户部想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也算是有功。只是吧……”
老五搔了搔头,嘀咕了一句,似乎有了什么难言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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