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雄鸡的啼叫将我唤醒了——只不过是醒了,却未睁开眼睛。以为自己仍在睡梦之中。
我躺在四川蒙山地区一个茶村里的一户茶农家的床上。那是一张很旧的结构早已松动了的床,显然是由乡村木匠做成的。少说也该用了三四十年了。在床的对面,并排放着三只木箱,看上去所用的年头比那张床还要长久。木箱上是一床棉絮和几摞旧衣服。
这个蒙山地区的茶村,乃是友人的家乡。
我是打算为自己寻找一处远避都市浮躁和喧嚣的家园而来到此地的,并且已在我朋友的家园——确切地说,是在他哥哥嫂子的家里住了三天了。我朋友的老母亲和他的哥哥嫂嫂生活在一起。
朋友没骗我,这个茶村,果然是我喜欢的地方。此地海拔千余米,四周环山,皆小峦,植被茂盛葱茏。不至山前,难见寸土。那绿,真是绿得养眼!又因此地多雨,且多于夜降,晓即停,昼则晴。故那绿,几乎日日如洗,新翠欲滴。我已钻入过近处的山,是的,植被厚密得非钻而不能入。小径还是有的,是茶农们砍竹砍树踩出来的。然而最长的小径,也仅到半山腰而已。估计在山顶上,连茶农们的足迹也是没太留下过的。
该茶村虽也是村,但和北方以及中原地区的村的概念大相径庭,家宅极为疏散。茶村被一条路况较好的水泥路劈成两部分,而每一部分,又要相邻的两三户人家为一个小的居住单元。这样的一些小的居住单元,东一处西一处,或建在路边,或建在山脚,其间是他们连成一片的茶地。
茶农较之于中原及北方地区种庄稼的农民,其收入毫无疑问是有了极大提高的。首先是茶树不至于使他们的汗水白流,更不会使他们年底亏损。而且,每天采下来的茶,都可以到几里地以外的收茶站卖掉,转身回家时兜里已揣着钱了。茶农好比是采茶工人,不是按月开工资,而是每天开工资。钱多钱少,由茶的质量和数量而定。若谁觉得自己今天兜里揣回家的钱太少了,那么就只有要求自己明天早起点儿,手快点儿了。
清明当月的原茶价格最贵,每斤当日采下的茶尖傍晚可卖到三十元,甚至三十五元。据说,有的采茶能手,一天可采六七斤。而有的人家三四口人全体出动,几乎终日不歇的话,每天竟可采够三十几斤,日收入近千元,或千余元。采茶能手不再是采茶姑娘。此村计划生育工作实行得很好,以三口之家最为普遍,而且下一代又确实多为姑娘。但清明当月,茶农们的大小姑娘,都在学校里上学,采茶之事不太能指望得上她们。她们的父母也都不愿为了多挣些钱而影响她们的学习,所以如今村里的采茶能手,反而尽是姑娘们的中青年父母了。四十五岁以上的人也根本不能成为采茶能手了,因为采茶是一件需要好眼力的事情。我曾帮友人七十四岁的老母亲采茶。茶尖老人家已经是采不了了,我的眼力也不行。我帮老人家采大叶子茶。大叶子原茶最便宜,每斤才七角几分钱。我帮老人家采了两个多小时,估计才采了二两多一点儿,以钱而论,只不过挣了一角几分钱,还不够买半个馒头。但我已是汗流浃背,头晕目眩,颈僵而又臂酸了。我只得请老人家原谅,讪讪地逃离茶地,回到她家,替主人们打扫房前屋后的卫生去了。
清明当月,有那心疼父母辛苦的小儿女,也会同父母一起四五点钟便起床离家。那时天刚亮,但是已能看得清新绿的茶尖了。小儿女们帮父母采两三个小时茶尖,然后赶回家匆匆吃口饭,再急急忙忙地去上学。那两三个小时内,采得快的小儿女,也是能帮家里挣五六元钱的。茶农们一年的收入假如是一万元的话,清明当月所挣的钱,至少在三四千元。清明当月,对于茶农,是黄金月,也是他们的感恩月。在那一个月里,白天家家户户几乎无人。但凡能劳作的家庭成员,都会争先恐后地终日忙碌在茶地里,都会要求自己在挣钱的黄金月里为增加家庭收入而流汗、出力。
茶树是这样的一种植物,在适宜其生长的土地上,在多雨的亚热带气候条件下,在湿度较大的环山区域,人越是勤快地采摘,它的新芽也便一茬接一茬高兴地奉献不停。仿佛人采它,恰恰体现着对它的爱心。仿佛它是一种极其渴望被爱的植物,而不停地长出新芽是它对茶农的报答。
清明当月,又可以说是一个累死茶农无人偿命的月份。
在那一个月里,从天刚一亮到天黑为止,茶地里远远近近尽是茶农们悄无声息的身影。他们迈进家门只不过为了喝口水或吃口饭。
那一个月里,茶农们全都变得话少了,累的。即使一家人,能不说话就明白的意思,相互之间也都懒得开口说话了。卖茶回来,他们往往倒头便睡。在梦里,也往往还采茶不止呢!
过了清明,茶价一路下跌,即使茶尖,也由三十几元一斤变成二十几元一斤再成十六七元一斤了……
我住在茶村的这几天,每斤茶尖已降至十四元了,而大叶子茶,已降到六角一斤了。幸而这几天夜里阵雨颇多,拂晓则晴,茶叶的长势,仍很喜人。茶农们,也就仍像清明当月那样早出晚归,被鞭赶着似的勤采不止。无论原茶价格已多么便宜,采,当日便多多少少有些收入,不采,便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在他们眼里,一畦茶秧所新生出来的,分明是一枚枚的钱币啊!白天,我已经难得见我友人的哥嫂和老母亲一面了,只有在晚饭桌上,我才有机会和他们说上几句话。白天,我等于是他们家的看家人,也是整个茶村唯一的一个悠闲的男人。从七月份到年底,他们大约还是闲不下来的。只有冬季的两三个月,他们劳累的身体才得以歇养一段时日,而那也正是茶秧“冬眠”,不再发芽长叶的季节。昨天,老妈妈在晚饭桌上告诉我,她和儿子儿媳三人,一天采了十三四个小时,共卖得三十五元多。她儿子用那笔钱,为我买回了一只十来斤重的大公鸡,而今天晚上一定要炖给我吃。老妈妈说得很高兴,仿佛用她和儿子儿媳十三四个小时的辛勤劳动为我换回一只鸡,是特别有理由高兴的事。但是她后来吃着吃着就打起了瞌睡,饭碗也差点儿失手掉了……
我正是被那一只单独关在笼中的大公鸡啼醒的。
我站在二楼的廊上,看了一下时间,才六点多一点。我眼前,远远近近,尽是茶农们的身影。茶农们采茶那一种劳动,决然是悄无声息的劳动。
二楼的一张桌子上,铺了块塑料布,而塑料布上,已摊着不知是谁采回的一些茶芽了,大约有二两。我情不自禁地将那些茶分成了两份;接着又将其中的一份分成了十等份。我再数其中的一小份,共二百九十几枚新芽。那一小份约一两,时价一元四角钱。那一元四角钱,要由近三百次采放的动作才能挣到……
友人其时打来了电话,问这茶村是否符合我的“家园”理想?
我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放下电话竟想到了民间对我们文人惯常所讥的一个词,那就是——“酸臭”。
这一天主人们回来得较早,因为要为我炖鸡。
老妈妈又采了满满一大背篓大叶子茶,一进门就让我帮她称一称——十二斤多,值七元多钱。
七十四岁的老妈妈于是欣慰地笑了,紧接着她背起茶篓就去卖。我要替她去卖,她拒绝了。她说卖茶是她一天中最高兴的事。我陪她出门,七十四岁的老妈妈又对我说:“儿有女有,不如自己有。万一我哪一天病了呢?我要趁现在还能采,抓紧时间为自己挣下点儿医药费,免得到时候完全成了儿女的负担。”
望着老妈妈佝偻着身子背着大背篓渐行渐远,我心亦敬亦悲……
回到屋里,我将所带的几千元钱,悄悄掖在老妈妈的褥子下。我想,我的老母亲已去世了。就算友人的这一位七十四岁的老妈妈是我的一位干妈吧,那么我的做法岂不是很自然吗?
我又想,我们中国人,其实都该算是神农氏的后人。全人类的财富,最初都是由土地所得的。只不过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中国,还有一位七十四岁的老人家,如此这般接近本能地辛劳着,令人难免会产生一种古代感。而她的身上,在我看来,还似乎有着一种超农的神性。那神性使我这种到处寻找所谓“精神家园”的人反而显出了精神的猥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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