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的天空压迫着整个非洲大草原,连绵的秋雨使它处处形成着险藏静下的沼泽。而河水已经泛滥,像镀银的章鱼朝四面八方伸出曲长的手臂。狮子们蜷卧在树丛,仿佛都被淋得无精打采一筹莫展的样子,眼神里呈现着少有的迷惘……
象群缓缓地走过来了,大约二十几头。它们的首领,自然是一头母象,躯体巨大而且气质雍容,似乎有能力摆平发生在非洲大草原上的一切大事件。
确乎的竟有事件发生了。没什么威胁的那一种,也谈不上是什么大事件的那一种事件——一头小象追随着这一象群,企图加入它们的集体。那小象看去还不到一岁,严格地说是一头幼象。那象群中也是有小象的,七八头之多,被大象们前后左右地保护在集体的中央。它们安全得近于无聊,总想离开象群的中央,钻出大象们的保护圈。而大象们都不许它们那样。尽管大草原上一片静谧,大象们却还是显得对小象们的安全很不放心。那一头颠颠的疲惫不堪的小象,脚步蹒跚而又执拗地追随着它们,巴望着寻找一个机会钻入大象们的保护圈,混入到小象中去。是的,它看去实在太小了。如果将那象群中的小象们比作少年,那么它则只能算是一个儿童了。
这么小的一头小象孤单存在的情况是极少见的。在象们,母亲从来不会离开自己这么小的孩子。除非它死了。而如果一位母亲死了,它的孩子也一定会受到它那一象群的呵护。
总之,那一头小象的孤单处境是难以解释的。是非洲大草原上万千谜中的一个谜。
每当它太接近着那一象群,它就会受到驱赶。那些大象们显然不欢迎它,冷漠地排斥它的加入。
不知那小象已经追随了它们多久。从它疲惫的样子看,分明已经追随了很久很久。也分明的,它已经很饿了。
天在黑下来。
小象愈加巴望获得一份安全感。它似乎本能地觉出了黑夜所必将潜伏着的种种不测。那一象群中央的小象们的肚子圆鼓鼓的。它们看去吃得太饱了,有必要行走以助消化。而那一头小象的肚子却瘪瘪的,不难看出它正忍受着饥饿的滋味。而它的小眼睛里,流露着对黑夜和孤独的恐惧……
它的追随也许还使那一象群感到了被纠缠的嫌恶。大象们一次次用鼻子挑开它,或用脚蹬开它。疲惫而又饥饿的那一头小象,已经站不太稳了。大象们的鼻子只轻轻一挑它,它就横着倒下了;大象们的脚只轻轻一蹬它,它也就横着倒下了;而且半天没力气爬起来。待它终于挣扎着爬起,那一象群已经将它甩下了。它望着它们,发呆片刻,继而又追随奔去。用北方老百姓的话说——跟头把式的,一身泥浆。
那显然是它还能追随最后一次的力气……
以上是电视里《神秘的地球》的片断。
斯时我正在一位朋友家里。
我的朋友两年前亡于车祸。那一天是他的忌日,我到他家里去看望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问问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我和那做母亲的正低声聊着,她忽然不说话了,朝我摆她的下巴。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扭头看她的儿子。起初她的儿子在我们旁边逗小猫玩来着。那时他不逗小猫玩了,将小猫抱在怀里,背对着我们,全神贯注地在看电视。
那一刻他们的家里是静极了。
于是我们两个大人也看到了关于象们的以上纪实片断。
那小学四年级的男孩说:“小象真可怜。”
他是在自言自语,没有觉察到我们两个大人的目光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我和他的母亲对望一眼,谁都没说什么。
我们两个大人也觉得那小象着实的可怜。除了和那男孩一样觉得小象可怜,实在也没有另外的什么话可说……
刚刚跟头把式地追上那一象群的小象,又遭到同样的驱赶后,又一次横着倒下了……
象群不理不睬地往前走。走在最前边的母象,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走得那么的从容不迫,也走得那么的悠闲自在那么的威严不可侵犯。如同率领着亲眷旅游般的巡视广袤疆土的帝王……
那又一次横着倒下在泥泞中的小象,伸直着它的鼻子和腿,一动不动了……
男孩自言自语:“可怜的小象死了。”
我听到他抽了一下他自己的鼻子。而我则向他的母亲指指自己的眼睛,他母亲微微点了一下头。
于是我知道那男孩是在流着眼泪了。
然而那小象并没死。它终于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
象群已经走得很远很远,远得它再也不可能追上了。小象六神无主地呆望一会儿,沮丧地调转头,茫然而又盲目地往回走。
它那一种沮丧的样子,真是一种沮丧极了的样子啊。
有几只土狼开始进攻它。它却颠颠地只管往前走,一副完全听凭命运摆布的样子。一只土狼从后面扑抱住了它,咬它。而它仍毫无应对反应地往前走,头一点一点的,像某些七老八十的老头那一种走法。象皮的厚度,使它没有顷刻便成为土狼们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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