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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姨妈也很可怜啊。”
“怎么?”
“当年没有开始那场大运动之前,你姨妈和你母亲都被村里人瞧不起。村里的人一直相信你们家的人是被诅咒的。而且还传说你的祖上还作为背叛者杀了他抗俄的妹妹嘛。你姨妈即是被诅咒的人,又是叛徒的后代,还是地主出身。在势利而头脑简单的村里人之间,她的处境可想而知啊。那场大运动开始的时候,虽然她宣称自己已经和过去的祖先划清了界线,可是村里人怕是怕她,但还是对她另眼看待,在心里没有认同她是村里的一员。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你姨妈可能就会和郝爱民结婚的。”
我听母亲说起过。姨妈对自己的身世极其痛恨,她曾在村里开批判会时当众宣称,要和我们家的人,也就是那些早已死去的亡灵们划清界线。她不禁把我们家的祖先翻出来狠批了一番,还曾要把那座石头房子催毁。在姨妈的心中,那座石头房子是她所有苦难的来源吧。
“那么说,姨妈是因为被郝爱民抛弃了才疯的吗?”
“也有那个原因吧,不过,好像是她带人去烧你们家祠堂,没烧成后,才有点精神不正常了。她没烧成家庙后回来跟我说她遇上鬼了。”
“啊,遇上鬼了?她跟您说的?那时您是她的囚犯啊,她怎么会跟您说呢?”
“当时我也不明白她怎么会跟我说。后来我才想通了。按理说,她那时有什么秘密的事应该跟郝爱民说才是。可是她看见的是你们家的鬼,又想到那个诅咒,她就想问个明白。她又不想让别人,尤其是她爱着的郝爱民知道。我又对这个地区的历史有点研究,她当然就找上我了。那天的事啊,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谁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我看到了什么,每一件都记得……”大概好久也没人跟老校长这样聊天了。一讲起来,话语就刹不住,奔涌着从他的舌头上滚了出来。他的讲述可以说太详尽了,随着他话语的延拓我的眼睛就仿佛越过了时间的屏障,看到了当年的情景。
那天傍晚,本该给老校长送饭的人迟迟没有来。老校长已是饥肠碌碌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堆上,呆呆地看着牛棚的外面。炊烟从林立的烟囱里飘出来,一会就在村庄的上空罩了一层轻而薄的烟雾。烟雾里弥漫着一股饭食的香甜味。这新生的味道把牛棚里的臭气压得缩下去一截,因而那好闻的味道就暂时占领了牛棚这个小小空间的上半部分。老校长的鼻子暂时从臭气的围攻中解脱出来。夕阳的余辉把这层好闻的饭味抹上了一层金黄色。成群的苍蝇嗡嗡叫着在金黄色里飞。透过一层层群蝇乱舞的空间,刷在墙上的标语像长了眼睛似的远远地瞪视着老校长。
第一天(下)(4)
“打倒现行反革命XXX!”白漆刷成,上面打着黑X的是他的名字。
“XXX是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
和刷着白漆标语的墙上相邻着的另一面墙上用红漆刷着:
“无产阶级最伟大!”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
顺着这两面墙所夹的空看过去,能看到的每一面墙上,都刷着各种各样的标语。
忽然,那些标语从墙上像蛇一样爬了下来,并迅速地向老校长窜了过来,在他的四周围成了一个圆圈。标语蛇们高高昂着头,向他滋滋地吞吐着分叉的舌头,尖利的毒牙上滴滴答答地流着毒液。老校长吓坏了,忍不住大叫起来。
“喊啥呀?喊啥呀?”一个人说着就走过来,在牛棚外依着木桩子站住了。“我告诉你,你还是老实点吧,要不还得挨收拾。”
这人是看守,本村人,平时对老校长还颇为照顾。
“咋的啦?”另一个人走了过来。
“没啥,没啥,可能是脚疼,就哼哼两声。”看守点头哈腰地说。来的人是革委会主任。
革委会主任向牛棚里的老校长看了看,就对看守说:“你先到别处去逛逛,我叫你你再来。”
看守狐疑地看了看革委会主任,最后还是哈哈两声走了。
看守走了之后,革委会主任站在牛棚外,没有说话,搭讪着抽出烟来点着了,才说:“明儿个你就要被县里公安局来的人带走了。”
“什么?带哪去?”
“局子里呗,还能哪儿。”
“大侄子,你可得救我啊。到了那还有我好吗?县长就是在那里死的。说是自杀,可是人们都说他是被活活打死的。大侄子,你可得救我。”老校长说着哭起来。革委会主任是老校长的远房侄。
“我咋救你吧,县里都定了,说你是现行反革命。别说定了,就是没定,我也没法救你呀。前一阵子那个老娘们还说我这个革委会主任有意包庇你,差点连我也批了。我也是自身难保啊,老叔。”
两个人一时都不说话。半晌,革委会主任才小声说:“都是那娘们搞的鬼。要不是她,村里还不是咱们说的算。郝爱民他算什么玩艺!借着一个娘们的光爬上来了。这个娘们还不是仗着有军管代表撑腰。要不她能抖起来?她和那个军管代表没准睡几觉了。哼,就仗着一张狐狸脸子长得好。军管代表他是外来人,不知道情况。要不,那娘们再好看他也不会答理她。哼,说实在的,要说咱村里最该批的就是她。要不是那个老太爷临死前把他家的地都分了,她能落个中农?保准是地主。这么看来,那老头子真是活成精了。人家那是看到了那一步,知道地不分也保不住,还会给后代带来祸害,才分的。那啥,她就是用阴谋诡计才骗了个中农身份,那也脱不了她地主崽子的血脉。她家祖祖辈辈坑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那个石头家庙就是她家害人的证据。”
老校长那时虽被绝望和慌恐弄得忐忑不安,但他还是很公平地说:“华家的祖上,并没有怎么害人,对雇户们也都不错,逢到灾年还免捐,就是比别家趁(地方话,富有的意思)一点。”
“你咋还替她说话呢?嫌她害你还没害够咋地?比别家趁就是害人!那啥,那为什么她家比别家趁,还不是她家害人害的!她家还站在村里人头上站了那么长时间呢。我看呢,那个老娘们就是还想像她家祖宗那样站在村里人的头上。哼,老叔,咱们就是比郝爱民晚了一步。要不,咱们先把那老娘们打倒,那村里的局面就不是现在这个样了。”
老校长没有说话。麻木地听着他说着村里争权夺势的事。
“老叔,你安心地走吧,我很快就会为你报仇的。你知道吗,郝爱民他爹妈死活不同意他和那娘们成亲,他爹妈怕那娘们生出狐狸崽子。哈,他们这一分开,军管代表和那些学生又是外来的,能在这儿呆多长时间!等军管代表一走,我就能指望着那个石头房子把那娘们整倒。为啥,那个石头房子就是她家坑害我们无产阶级农民的罪证。妈啦操的,看他郝爱民还能牛多长时间!”革委会主任低声,然而却是恶狠狠地安慰着前途未卜的老校长。
“大侄子,别想着害人了。还是想想办法把我救出来吧。”老校长看着牛棚外的一角空地上说。空地上有几只飞来飞去的家雀。家雀蹦蹦跳跳地吃着地上的谷粒,吃几颗,心满意足地扑楞一声展开翅膀,飞走了,把几声清脆而欢快的喳喳声洒下来,落在牛棚里老校长的耳朵里。“你害我,我害你的,要到啥时候啊?大侄子,你得想办法救我。我们可是亲戚啊,我被判成反革命你也会受到牵连。那死了的县长的儿女不都受到牵连变成了反动派的狗崽子了么!”
革委会主任立即警惕起来。“啥亲戚?八杆子打不着你就是我亲戚了?我是看你辈份比我大,又是同村同姓,我才喊你一声老叔,你还就赖上了……想威胁我咋的?我告诉你,从今个儿起,咱这称呼得改改了。你是臭狗屎、反革命,我是又红又专的革委会主任,谁是你的亲戚……”老校长的大侄子,革委会的主任越说脸上惊恐不安的表情越浓,后来他夹着烟的手都颤抖了。“我告诉你今天我就是通知你,要你准备准备明天好去县里。别的我什么都没说,你可别对别人瞎说。……哼,就是你说了也没人相信你。你胡说八道就是陷害人民群众。你想明白点。”他说完,一甩袖子走了。一团黑乎乎的苍蝇嗡嗡地,在他背后地跟着他飞。接着又听到他高声地叫看守:“好好看着,别让他跑了。”
第一天(下)(5)
革委会主任走了之后,送饭的才来。可是老校长已经没有胃口吃一点东西了。他想到不可知的却又凶险的前途,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时老校长还不老。四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龄。他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以前当过校长,后来转行,刚要被任命为大队长时,就被姨妈带人回来把他说成了封建主义的孝子贤孙,还说他编的戏剧是丑化英雄,美化封建统治者,说他是反革命。眼看着那莫须有的罪名就要通过法律手续变成铁一般的事实,老校长觉得他这一辈子全叫我姨妈毁了。当他看见我姨妈并从她的神态上看出她很不快乐时,就想到了革委会主任的话,想到了郝爱民绝不可能和她结婚,并且预先看到她在以后村里争权夺势的斗争中被打倒的情景,他的心里就产生了报复性的快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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