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五的双职工安置费需要夫妻双方都签名才能获取,朴建勇拒不再上面签字,这引发了朴建勇和左梅的新一轮战争,楼下的大爷大妈把留厂名单讨论了个七七八八,老刘显然是最幸运的人,他既不是技术工,也不是领导职位,却赫然在留厂名单里,传说他疏通了关系,又耍了一些手段,老刘用分不到房子要挟厂领导,他甚至去市政府闹,软硬兼施之下,厂里把老刘留了下来。曾经乐于助人的朴建勇在这一时期心理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他变得冷漠,话少。导火索便是他不能留厂这件事正式公布,作为厂里曾今的骨干,最善于和别人沟通的人,现在变得一言不发,甚至颓靡起来,他每天呆在家里看电视,为的是等到着关于国企和央企的改革新闻,他幻想着会出现转机,他甚至开始求神拜佛,他幻想着国家对国企的政策有所转变,他幻想着省里、市里对国企职工的态度回到从前,在这一时期,他对私营企业的态度从从前的怀疑再到现在的鄙夷,他甚至认为是私营企业的浪潮造成了现在的下岗潮。
每当厂里的工作人员拿着一份协议书来让朴建勇和左梅签署的时候,朴建勇总是摆出一副仇视的样子,有一次朴建勇假装把协议签了,却立刻把协议给撕了,这引发了厂里的极度不满,厂里扬言朴建勇如果再有这样的行为,将会考虑取消夫妻俩的安置费。这件事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厂里为了稳定局面,这样的话显然是让那些在留厂名单之外的放弃闹的想法。
朴京第一次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语文老师说的“人言可畏”,厂里每一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待自己一家人,他们和左梅聊天的时候,总会含沙射影的讽刺朴建勇的行为。现在的朴京,才体会到父亲之所以会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的原因,他认为每一个人在这样的议论声中变得沉默。他现在不再和邻里达招呼,他生怕他们会用嫁衣关心的样子来打探他家里的近况,自此,朴京也变得沉默。
父母吵架的底线开始被逐渐打破。从前不涉及一丁点人身攻击,而现在一上来就是人身攻击,有时候还会摔东西,厂里夫妻吵架的瘟疫在朴家传播开来。
朴京感觉很压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因为父母在饭后就开始吵架了。
“为什么不签?你觉得你残了厂里还会要你吗?”
“我就不签!你一娘们懂什么,我这颗螺丝钉算是钉在这了,你必须和我写联名信到厂长那,我一定得留下!”
“家里怎么办!全家人得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爸的名声都被你糟蹋了!外面的人都说你爸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你可别认为你这样的老好人会得到别人的可怜,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未来更不会!”
玻璃杯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朴京为之一颤,就像身上遭受了一记鞭刑一样,他觉得心烦意乱,他下意识的把窗户推开,这才发现原来楼下为了一群人,他们像是看戏一样聆听着朴家的“家庭战争”,他们有的扇着扇子,甚至有人在下面吃西瓜嗑瓜子,他们面带微笑,这是一出比电影院里电影还要精彩的一出戏,这一刻,时间就像精致一样,老刘赫然站在那里,当一众人散开的时候,唯独老刘站在那里,他的眼神里充满得意,刘兴就站在老刘身后,刘心看见了朴京,他们对视了不到两秒,刘兴边低垂下头。老刘家似乎是这出戏最忠实的观众,他们一直期待着老朴家会出什么变故,老刘一直嫉妒左梅和朴建勇是双职工,而自己家里只有一个人在厂里工作,老刘曾经唯一觉得自豪的就是刘兴的成绩一直比朴京好,现在朴京大有迎头赶上之势,这让老刘一直心里不服气,现在老朴家出现这样的变故,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朴建勇推开了朴京的房间门喊道:“儿子,跟我走!这家没法呆了。”
朴京万万没想到最先缴械投降的居然是父亲,要不是父亲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他认为这是只有女人才会做出的决定。
朴京把窗户关起来,一脸惊讶的说:“爸,去哪?”
“走吧,别管这么多了。”
走出卧室的朴京看见了一地狼藉,左梅正在默默的扫地上的玻璃碎片,她朝朴京使了一个眼神,示意让他看那个要离家出走的男人,她已经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这个玻璃杯就像是男人的自尊心,被摔了个粉碎。现在的他觉得父亲真的老了,他的驼背,他受伤的脚,他印象中那个肩膀挺直了的父亲已经渐行渐远,他觉得心酸,他想要为父亲做些什么,却又觉得手无缚鸡之力。
炎热的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厂里散步的人群也少了,朴建勇说:“带我去新建的步行街看看。”
父亲坐在自行车后座,朴京在街道上疾驰起来,就像那天他载着左梅去医院的时候一样,父亲提出去步行街看看似乎在释放一个重要的信号:他开始让步了。
朴京转头对坐在后座的父亲说:“爸,你知道我的车胎是被谁划破的?”
朴建勇平静的说:“我知道。”
朴京放慢了骑行的速度,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是谁这么缺德。”
“是刘兴,那天我亲眼看到的。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我想一定是他爸怂恿他这么做的,我得给这孩子留个机会,他是个好孩子。”
“爸,我不理解,他在我们头上做了这样缺德的事情,你竟然还未他说话。”
“儿子,我像是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我也不理解,但是你爷爷告诉我,以德报怨,这是给自己留条活路,如果以牙还牙,最后吃亏的是自己,如果我让你去把刘兴的车胎也给划了,我想你会恨我的,因为你学会了无止境的复仇,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父亲的话就像是迎面吹来的凉风一样,让他觉得很舒服,只有高中文化的朴建勇竟然能够说出这样有哲理的东西,他暗暗佩服父亲,他自认为自己的文化水平已经远远超过多年前高中毕业的父亲,但自己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疑惑,却总是能在父亲这里找到答案。
这几乎是这几个月以来朴建勇第一次出远门,朴京觉得很欣慰,他停好车,搀扶着父亲在步行街上新建成的电影院前坐下,父子两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吹着凉风。这是步行街的第一期工程,已经初具规模,在市政府的高度重视之下,这里迅速称为了市里的商业中心,霓虹灯,路灯和厂里街区昏暗的灯光比起来,显得格外耀眼,这些灯光像是高度白酒一样,让人发醉。
“爸,你能不能不和妈吵架了,真希望你们能回到从前爱辩论的日子。”
“我不想和你妈吵,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很多时候都让着你妈,可是他的话越说越过分,男人嘛,都是有强烈的自尊心的。”
“爸,你到底咽不下哪口气?”
朴京说着,凑近了父亲。
“这些天,我全想通了,你妈说的对,时代在变化,我们应该顺应潮流的变化,新闻里和报纸上说得好,党员领导干部应该站在时代的最前沿,连党员领导干部都不能身先士卒的去搏杀,你让普通群众作何感想?如果我一个党员带着头闹事,厂里的工作无法开展了,厂里的领导这是站在大局上考虑问题,我曾经犯过不少错误,还能过成现在这样,实在是党的照顾了。”
朴建勇又摆出开党会的架势,这和他前些天准备闹翻天的架势完全不同,这时候朴建勇拍着朴京的肩膀说:“要说哪口气咽不下,还真有,我真的就不服那些资本主义国家来的机床,他们真的挺先进的,都说社会主义集中力量办大事,为什么我泱泱大国就不能搞出像样点的数控机床?儿子,我算是被这日本机床打败了,我们八年抗战扛下来了,把日本鬼子打跑了,现在他们用他们的随身听、游戏机、机床,甚至是汽车来入侵我们,这我相身为中国人是坚决不同意的,你得好好学习,努力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这是我此身最大的心愿了,我被日本机床欺负的仇能否得报,就看你了。”
父亲的话像是咏诗一样在朴京耳朵边回荡,他听出了矛盾的意味,刚才他还说不能以怨还怨气,不能陷入复仇的漩涡,现在又开始讲起为他报仇的事情,但他还是被父亲的话深深的打动了,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一个好大学,留学海外,报效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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