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天道阁阁主风平浪静下暗流涌动的质问,凤凰——也就是闲慈眉心微挑,他并未旋即回答,而是在几秒的思忖后,嘴角划出抹似乎轻蔑的、似是嘲讽的微笑:
“我原以为,让我兄长带走天机卷其实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他是真的,在你意料之外的,从你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了天机卷。”
“你看不起他。”他的笑意忽然止住,话语与眼神一样凌厉,“你轻而易举地欺骗进而囚禁了他,如果不是季裁雪,大概他这辈子都会被你关在天道阁中。可就是这样一个你觉得不值一提的蝼蚁,不但录下了能颠覆你声名的罪证,还从天道阁中窃取了你的天机卷。”
“这种被反杀的滋味,你感觉如何呢?”
面对几乎可谓明目张胆的挑衅,天道阁的阁主并未展露出丝毫恼火或不悦,在不到两秒的、似乎作为缓冲的寂静以后,他启唇,姿态宛若俯瞰众生的神灵:“是因为愧疚?”
在外人看来意味不明的提问,却让闲慈脸色微凝,游刃有余的从容随着话音的落下被一点点瓦解,他与这位天道的使徒对望,眸中神色一时千变万化,最终化成深重的凝思。
“因为愧疚,所以你明知有风险,还是选择代替他重返修真界,帮助季裁雪。”
“因为愧疚,所以你迁怒于我,你恨我——因为我伤害了你的兄长。”
他慢条斯理,抽丝剥茧。对于闲慈眼底闪烁的情绪,他并不陌生——从上古至今,天道奇异而瑰丽的眼眸目睹过太多诸如此类的情绪,那些复杂的情感混杂在一起,没有人能确定在某一刻,谁能占据上峰。
“可倘若当真兄弟情深,你当初又为何引诱他来我天道阁呢?”
经年以来不见天日的真相由他人之口赤裸裸地展露,蓝羽的凤凰却依然仿佛无动于衷——他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你想以此威胁我?”他盯着白发的阁主,一字一顿。
“从你留下显而易见的把柄时起,你不就已经把自己的人生转赠到他人手中了么?”冷淡的、一针见血的话语从开合的薄唇中流出,多么义正辞严,多么理所当然。
他稍稍颔首,更突显位置上的居高临下。垂眸间,他的面上似乎染上一丝以洞察他人的傲慢为底色的疑惑,他凉凉地问道:“你又在犹豫什么呢?”
“世代群居的凤凰一族有多看重所谓的团结友爱,不必我多说,你比我还要清楚。”
被阁主握在手中的白柄银剑稳稳地停驻着,锃亮的剑身宛若一道细长的镜子,不甚清晰地映照出凤凰被几根在战斗中散开的、凌乱的碎发所遮挡住的、赤红的眼瞳。
“若是让他们知晓你戕害兄长,让他流落下界上千年,我恐怕你不但会失去你现在拥有的权利和地位,还会一落千丈,沦为凤凰族的罪徒。”他说着,眉梢似乎有微不可察的挑动,随即,他利落地一甩银剑,将剑归入鞘中。
“怎么,两千八百年的内疚让你决心洗心革面,想将兄友弟恭的戏码化作现实了?”他语调依然从容平缓,却字句显露尖锐的锋芒,“还是说,你的夷犹是因为那个你才认识不足几个时辰的、你弟弟的‘救命恩人’。”
话音落下,他从凤凰紧闭的嘴唇预知了沉默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无意浪费唇舌,他的目光指向意味浓重地扫过闲慈颜色逐步发黑的右手——正如闲慈所质问的一般,这是已然摆上明面的威胁。
短暂的停顿后,他目光游走开,抛往天道阁的方向。一直紧盯着阁主的闲慈当即捕捉到了这点变动,他很快地意识到什么,却来不及出手——或许即便他及时出手了,也无法拦下天道阁阁主。
白发人的身形在下一刹模糊,宛若一抹烟云,在眨眼间便消散。闲慈下意识地挥动尚且完好无损的左手,掷出一团青金石蓝的火焰。却在蓝焰脱手之前,他被右手蓦然的疼痛牵制,导致那团或许本来可以咬上阁主衣角的火焰,最终只在空中划出一道孱弱的弧度,无力地坠进脚下烈火熊熊的森林之中。
-
被张子珩放火焚烧过的天道阁尚未被修复,季裁雪庆幸自己提前考虑到了这一点:他选择使用地道入口附近的而非客舍中的标记,因而避免了一传送回天道阁就被困在坍塌的房屋中。
在堆积的灰烬上行走让他有一种涉于深冬雪林的错觉,他一步深一步浅地、小心翼翼地顺着斜坡往山下走去。随着每一次抬步,他都能感到自己体内那些不属于他的灵气在快速复苏,它们越发活跃,再次喧宾夺主。
无形的丝线缠上他的手脚,专心看路的他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一处突兀的阴影。他了然地抬起头,背着光,他看不清崔九重脸上的表情。
“那位冥官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本该是用疑问语气说出的话语,在崔九重口中却显得语调过于平直了。他像一位精于审时度势的观察者,标注出所有在他规划之外发生的事实。
“回来,然后让你杀死他吗?”季裁雪的手指紧贴在腿侧,它无甚规律地收紧又伸展,它是其主人判断自己是否被控制的依据,亦是宣泄紧张与不安的缺口。
“你清楚齐彦卿的多疑和善妒,即便我不杀他,他从属的主人也会亲自处置叛徒。”崔九重从空中降下,随着距离的拉近,他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而令季裁雪有些头皮发麻。
“但你还是一个人回来了。”
季裁雪的手指停止了收缩,他被迫抬起脸与崔九重对视,在无声中承受一场似乎漫长的审讯。
通过交接的视线,他感到自己仿佛彻底被崔九重看穿。
“你并不觉得痛苦。”崔九重的手指触碰到他侧脸的边缘,原本会显得暧昧的动作,在男人丝丝入扣的审判中变得令人毛骨悚然,“看来他没有死在冥府,是没有被发现吗,还是……”
“齐彦卿逃走了?”
事实被清晰地推断出,比起冥官们口中的“消失”,崔九重的用词显然犀利而冒犯太多。季裁雪咽了口唾沫,他的不解倒并非伪装:“逃走?他为什么要逃走?”
“你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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