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身体的控制权之前,季裁雪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他曾目睹那双眼睛的主人在自己面前沉进阎罗海深不可测的海底,而今,江云思却仿佛死而复生一般,悬浮在被浓雾遮蔽的湖水下,向他投来平静而冰凉的目光。
天道阁的傀儡们都用黑色面具遮挡了脸庞,但季裁雪是见过被傀儡术控制的人的正脸的——在他被崔九重算计、于府邸中昏死之后,他是以灵魂的形态,看到过他自己被控制时的脸庞的。
他熟悉江云思脸上那种沉寂空洞的神情,甚至或许,他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眼前的江云思是被崔九重牵引控制的傀儡。
如果他在对视的第一眼就发出求救的信号,或许张子珩和乘风能合力制服他,阻止他走进崔九重编织的牢笼。可在那一刹,视觉冲击带来的回忆与感情葬送了他应当出口的话语,他错过了傀儡术彻底生效前留给他的最后时机。
被控制身体的感觉犹如一场复发的噩梦,下一眨眼,他被迫逼出了丹田内的绝大部分灵气。他的经脉从未承受过这样短时间内的、大量的、爆发式的灵气输出,胀痛感在他出招的一瞬便统治了他的全身,随后又发酵成钻心刺骨的灼烧感。
在浸没于湖水之前,他感受到自己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只是相较于自己身体的疼痛,他更担心的是身后无缘无故遭受攻击的张子珩和乘风。原本有修为的差距横亘其中,只要反应及时,这挖空他丹田的攻击应该也不至于给身后两人造成怎样的伤害,但崔九重偏就拿准了——他身后两人不会对他有所防备。
灵气与肉体碰撞发出的响声震动他的耳膜,原本近在耳边的、张子珩的呼吸声在刹那间消失。可是他没有回头的权利,倾倒的失重感最先试图唤起本能的恐惧,紧随其后的是涌进鼻腔的冷水。
他的身体又一次开始了并不由他控制的憋气,这种连呼吸都受要有他人授意的感觉加重了沉没于水的压抑。他努力地把意识从感官的影响中剥离,让自己保持清醒。在他的身体被崔九重控制,而所被逼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咬牙自尽后,他便意识到了——就当下而言,崔九重暂时不打算杀了他。
他不知道崔九重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既然尚未死到临头,便也不该是绝望溃败的时候。
他现在很明显陷入了被动的状态,但是乐观点——非常乐观地想,这也确实是一个送上门来的、获取崔九重血液与灵气的机会。
但残酷的事实也摆在眼前:一方面,他与崔九重实力相差太大,想要在战斗中让崔九重受伤流血,多半得采用偷袭的方式——这就非常考验他的反应力或者说是随机应变能力;另一方面,如果崔九重始终用傀儡术控制着他,那就更加糟糕地意味着——冲突根本不会发生,他甚至可能连灵气都无法得到,更别说血液了。
心绪纷飞之间,一双温度与湖水别无二致的手圈握住了他的手腕。冷热的温度在碰撞,仿佛在重复地提醒着他:眼前人已不再是他的好友,而是一具失去灵魂、未得安宁的躯壳。
他被江云思拉着手腕,被牵引着往湖底游去。湖水舔舐眼球的感觉绝不美妙,他猜或许他现在的眼睛已是血红一片,而以此为代价获得的好处便是——起码他能看见,江云思要把他带去何方。
他能从扰动的水波和从视野边界划过的黑影中推测出,他们所经之处是有虚鱼在游荡的。只是那些虚鱼都避开了他们前进的方向,或许那也是崔九重的旨意?
早在看见江海海的尸体时,他便对虚鱼的来历产生了怀疑。显然虚鱼并不像假昙霜和他们说的那样,是由坠湖者于湖底巨宫结蛹孵化的产物,但他又确实从虚鱼身上看到过江海海的记忆。而联系后来江云思在冥府中向他倾诉的话语,他在心中形成了一个猜想:那些虚鱼也是崔九重的傀儡,是嵌进了坠湖者的记忆的傀儡。
他们在湖中游荡,大概在寻觅着时机,引诱下一个访客坠入湖中。
那么那些坠湖者,是全部都被当作储备粮,藏进崔九重府邸的柜格中了吗?
在这一问题冒出来之后,季裁雪的思绪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从繁多的相关记忆里翻找出了一个他没有刻意留心过,却也还没遗忘的细节——齐彦卿派来追捕他的冥官不止一位,与张子珩同行的那位冥官,在进入天道阁之前,跌进了诉冤湖中。
冥官们的衣着都是统一的样式,乘风与张子珩打过交道——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与他进府邸搜查是前后脚的事,他不可能在柜格中看见身穿同样衣着的尸体而毫无印象。而他并没有发现这点异常,那无非有两种可能:要么,崔九重将落水冥官的衣物脱下或更换了;要么,那个落水冥官确实不在柜格里藏放的二十三具尸体之中。
倘若真相是后者,便说明并非所有的坠湖者都会被崔九重选中来当作粮食使用,那这些未被选中的人又去了哪里呢?
越发强烈的溺水感阻遏了他思考的前路,他大概马上就要到达憋气的极限了,可江云思牵引他往下的速度并没有一丝加快的征兆。直到他的意识快要在窒息中溃散,全身的皮肤在湖水的浸泡下变得冰凉,他才终于在一阵忽如其来的下坠感中得到赦免。等他的视线终于从一片混乱的迷蒙中变回清晰,他才终于感受到自己胸膛正在猛烈地起伏,他贪婪地呼吸着,仿佛空气是某种令人上瘾的毒药。
他没有被允许有太长的时间来缓过呼吸,不过几秒以后,他就迈开了沉重的步伐。好在随着充足的氧气被他吸收,他的思维慢慢地就重新活了过来。
用窒息予以他痛苦,多么典型的下马作威的手段。
所幸崔九重这会没有剥夺眨眼的自由,闭合的眼睫让水珠凝聚坠落,季裁雪分不清那是湖水还是他生理性的眼泪。他忍耐着双眼的不适,观察起他视野范围内的景象。
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他便认出了——这里是湖底巨宫。
得到这一答案其实相当容易,毕竟从诉冤湖往下走,能去的地方也无非那两个——湖底巨宫,以及其下的密室。
不久前刚被诉冤湖湖水完全灌满的湖底巨宫,此刻看来却仍是他初来乍到时的模样。他无法抬头,却能在想象中看见那些吊在穹顶上的,密密匝匝的蛹。不断地有水滴从那些蛹的尾部坠落,滴在他已然湿透的身体。
他们在朝湖底巨宫的中心走去——这一认知随即为他带来了较有把握的预测:江云思要把他带去湖底巨宫之下的密室中。
他的喉咙开始发紧,骑着灵鹿带着乘风从密室中逃脱的记忆犹在眼前,让他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走回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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