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在相距过近的两人间蔓延。季裁雪的嘴唇紧紧抿合,他能从这已经相当直白的话语中挖出崔九重给予的答案。这答案并不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却还是让他在充满凝重与疑窦的沉思中,心中忽而翻起惊涛骇浪。
他蓦然间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想错了,他的推测几乎可以说是真相的颠倒——他一直以为是崔九重从乘风手上夺取了天机卷,而现在袒露在他面前的事实是:天机卷本就在崔九重手中,是乘风向崔九重寻求了天机卷的预言。
他依然笃信当时的乘风并不知道从崔九重手中获取预言要支付怎样的代价,崔九重冠冕堂皇地将其称为双方如愿的交易,却也无法掩盖那充满算计与恶意的、诈骗的本质。但在此之外,一个猜想,或说是怀疑从他心中破土而出,填补了在他构建的时间线中,天机卷自离开关止戈之后,到流落人间之前的那段空白的行踪。
“是你……杀死了关止戈?”
崔九重似乎幅度很小地偏了偏头,像潜伏的银环蛇在歪头欣赏自己的猎物。那只被鼻梁投下的阴影笼罩的蓝色眼睛如最北方的大海一般冰凉。
《见天机》中没有交代关止戈的结局,而现在根据天机卷极度辗转的行踪,季裁雪几乎可以断定,在《见天机》的终章之后,在那没有被写出的后续中,关止戈与崔九重见过——甚至极有可能是与崔九重交战过。
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世间至强的剑尊逃避了扪心自问,懦弱地把道侣之死归咎于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关止戈屠尽妖族十二城,虐杀海生门所有长老,一举掀起三界之战——所有直接或间接导致他对长安出手的人都遭到了他夺命的报复,他又怎能遗漏,在他最后一次犹豫不决时,把刀刃递到他手上的天道阁阁主。
季裁雪盯着崔九重的眼睛,试图从一无所有的平静水面中寻求最简单的,“是”或“否”的答案。就在他以为他不会得到回答时,崔九重的声音响起,仿佛无甚波澜,又仿佛……含有某种含义不明的兴味:
“是乘风告诉你的,还是那本书上的内容?”
季裁雪喉头一紧,下一秒才想起崔九重所说的“书”是当时他在海枯誓的束缚下所回答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而崔九重的这句反问等同于默认了他方才的质疑。
“这很容易推断。”季裁雪试图压下喉间的沙哑之意,他同样选择了避而不答,“天机卷是关止戈的本命法器,却落到了你手上,除了通过交战来抢夺,我想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抢夺?”崔九重淡淡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看来那本书没有告诉你完整的过去,但你也应该知道,我从来无意与他交手。”
“是,你不是主动的那一个。是他找上了你,以仇恨为名向你宣战。”季裁雪一字一顿,他清楚他们在彼此试探,他必须斟酌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亦不能忽视崔九重说出的所有字眼以及,那冷淡又暗潮涌动的表情,“你打败了他,从而拿到了天机卷。或许抢夺确实用的不够恰当,我应该用缴获战利品来形容?”
崔九重不置可否,在令人倍感漫长的沉寂肃清整间密室之前,白色灵气将地面上的所有刻痕灌满,又沿着拐角往墙面爬去。
季裁雪瞥了眼如无人打理的爬山虎般野蛮生长的白色灵气,那些原本不明显的刻痕在灌注了灵气后终于展现出了它们本真的模样,饶是季裁雪这样的在术法上没有过系统学习的外行人,也能辨认出这是一个漫布整间密室的法阵。
他没再拘泥于这没有得到回应的反问,如果将之前的对峙与试探都成为前菜,那么毫无疑问,接下来要进行的才是正餐环节,而他显然不是用餐的贵客,而大概率是摆上餐桌的第一道佳肴。
“阁主请我来此,想必不是只为了和我谈论一些三千年前的陈年旧事吧。”他选择了主动开口,被锁定的四肢时刻提醒着他,不要异想天开地指望从这里逃离。他控制着还能被他掌控的目光,很轻地扫过垂着双手,笔直地站在他身侧不过两米处的江云思。这样的距离不足以让他从对方空洞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自己脸上的故作镇定,又或是未能收敛的哀伤,“你改变了主意,为什么?”
“在立下海枯誓后,我从未想过杀了你。”崔九重的声音似乎牵引了他,让他转眸与崔九重对视,在不到一秒的恍惚后,他反应过来,这是崔九重让他做出的动作,“所以无需物伤其类。”
“那时江云思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走火入魔腐蚀了他的身体,他注定不能活着离开冥府。”
“你杀了他,却还要将杀戮美化为理所当然吗?”他几乎无法忍受崔九重平静地说出的话语,憎恶与反胃超过了应有的恐惧,这种强烈的反感甚至比被崔九重掐着脖子扼倒在桌上,他第一次真正对崔九重而非《见天机》中的那位天道阁阁主建立印象时还要刻骨铭心,“物伤其类……哈。”
“齐彦卿和我说,你和他不一样。他说的不一样大概指——你是个没有感情,只有利益的,彻彻底底的怪物。”
崔九重挑了下眉,那表情似乎在说:洗耳恭听。而季裁雪却只是抬了下眼,他看见头顶石壁上,白色灵气以包围之势压缩着最后那块未被填充的中心。他知道,属于崔九重的晚宴马上要开始了。
“他或许说对了一半。”他说道,仿佛来去匆匆地终结了这个话题。倒并非是他有意玩点到为止的把戏,只是方才在他说话间,他终于抑制住了对崔九重那种冷酷无情的态度的生理性排斥,重新审视了一遍崔九重那如同厚颜无耻地文过饰非一般的话语。他似乎从中察觉到了某种微妙的情绪,但倘若他感觉到的是真实的,那未免太过悚人,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倘若他的感受是真的,那将打破齐彦卿对崔九重的评价。但他现在还不能确定,所以只能用“或许”来含糊地回答。
白色灵气散发着柔和而洁白的光泽,他看着崔九重脸上的光影停止了变化,那意味着灵气已经完成了对上方石壁的填充。果然,下一秒,他的右脚抬了起来,往前迈出了第一步。
崔九重适时地侧过了身,仿佛修养极佳的世家公子,为他让开了道路。
他朝着那由棺材上升而成的台面走去,他站定了,而后背过身,用双手手掌撑在了台面的边沿。掌心的肉被压进饱含灵气的刻痕,或许是因为紧张又或是别的原因,那轻微的疼痛被放大了,石制台面粗粝的质感也被清楚地感知。直到他完全躺上了台面,凉意穿过湿哒哒的衣裳进一步侵入他的皮肤,他看见天顶上的法阵图案有如蛛网,而他正处网的中央。
“这原本是为他准备的。”蜘蛛来到了他的身边,似乎在打量着他,用猎食者打量盘中餐的眼神,“在禁制之上,你喊出我的名讳之前。”
季裁雪的目光缓缓从天顶转到了崔九重的脸上,紧绷的神经似乎使得他能很快地解读崔九重的言下之意——如果当时他没有在禁制前用冰蟾链将崔九重转移走,那么这场仪式很可能在当时就会降临到江云思身上。
“你想要……做什么?”
“你阻止了我,大概也是冥冥中的天意,你让我发现,你或许比他合适得多。”与少年带着颤意的话音截然相反,崔九重的语调依然沉静而从容,“你是第一个被我操纵的活人,在此之前,没有一个活人挺过了被傀儡术侵占身体的痛苦。”
季裁雪闭了下眼:“是在府邸之中的时候?”
“是。”崔九重道,“我试验过,那痛苦并不会被强行跨越两界的疼痛抵消。你确实是独一无二的。你很珍贵。”
季裁雪无心去纠结崔九重对他的物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快速地在脑中回忆着他步入崔九重府邸后的所有画面,那时他几乎当即因难耐的疼痛而陷入昏迷,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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