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疑问冲击着他的大脑,季裁雪蓦然转过头,目光锁定这一切的戎首元凶。那位似乎受了重伤,面无人色的阁主仍然是一副仿佛万年不变的冷淡表情。亦如方才用灵气拉开柜格一般,他抬手,乌黑灵气从指尖冒出,在空气中画成一个季裁雪从未见过的法阵。
乌黑细密的粉状粒子从季裁雪眼前飘过,他略一晃神,顺着粒子漂浮的路径往前追溯,看到的是被密密麻麻的黑粒覆盖了大半的、江海海的身体。
他转而又意识到,不是黑粒覆盖了江海海的身体,而是江海海的身体正在逐渐分解成黑粒。
那些细小的黑粒在飘动中铺成一条长长的布缎,随着灵气的指引,流进崔九重的指尖。紧随其后的,崔九重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整个人好似换骨重生。他侧脸上季裁雪留下的伤痕在眨眼间愈合,周身扩散出的黑色的灵气越发浓密。那厚重的灵气叫嚣着,似乎要填满整座空阔的府邸,以昭示其主人的复苏。
转眼间,江海海的身体分解殆尽,而另一边,饱食其血肉的男人睁开那双矜贵神秘的异色眼瞳。他的眼中并没有流露出分毫的餍足或得意,甚至还与之相反,季裁雪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似乎该称作“阴沉”的情绪。
若他不是以灵魂的状态漂浮空中,此刻,他必然冷汗淋漓。
脱离了肉体的灵魂自然不会出汗,可饶是如此,亲眼见到崔九重分解炼化江海海所带来的强烈惊悚感还是让季裁雪感到一阵阵的晕眩。他直直地、定定地看向面色如常,仿佛无事发生的崔九重,以看待怪物的目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什么长安会说,阁主身上的味道复杂得奇怪。
原来自三千年前起,崔九重就在暗中进行着如此卑鄙、残忍、恶劣的勾当。
难怪他身为类人法器,不能像一般修者一样采撷天地间的灵气进行修行,却还能拥有源源不断的、不逊于大能的深厚灵气;难怪陵谷沧桑,千岁万年,三千年前的修者早已化作烟云,他却容颜永驻,万寿无疆。
因为他以修者为食粮。
趋利避害的本能在拖拽他的脚步,阻止季裁雪靠近那深不见底的海渊。可另一边,理智从他这两辈子建立起的价值观中走出,在他耳边轻轻地又坚决地说:作为见证者,你应该告知被蒙蔽与诓骗的世人,这罪恶的真相。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最终略显沉重地跟上了崔九重的步伐。事情发展到现在这般地步,早已是形式在推着他往前走,他当然想把真相从天道阁令人窒息的大雾中带出,可他是否还能活着离开天道阁,尚且还是个没有准信答案的问题。
一种轻微的撕扯感从他尾椎往上蔓延,他从混乱的沉思中惊醒,他看见崔九重正站在他的身体面前,垂着眼睛,仿佛在仔细打量着他的身体。
在季裁雪意识到这种撕扯感是他灵魂归位的前兆的下一秒,他的灵魂不受控制地、仿佛被极大的力量吸引,冲向了他的身体。
视野再次清晰,看到近在咫尺的、崔九重那张毫无瑕疵的俊美脸庞时,季裁雪只觉得好似被一双手扼住了喉咙,呼吸都变得困难。
“闭上你的眼睛。”
世界忽然堕入黑暗,数秒后,季裁雪才反应过来是他的身体遵循了崔九重的指令。他尝试着操纵自己的四肢,意料之内的,以失败告终。
他还处在被控制的傀儡状态吗?他进入身体的最初那几秒很是失态,崔九重是不是从中看出了什么,才让他闭上双眼?
手腕传来陌生温度的那一刻,倘若季裁雪现在能操控自己的身体,他绝对会猛地将崔九重的手挣开。可是现在,他的意志被困在他的身体,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精致的、乖顺得不可思议的人偶。他任由崔九重握住了他的手腕,牵着他往前迈进,仿佛同心合意,仿佛亲密无间。
下一刹,季裁雪察觉到,崔九重是在带着他穿过那扇黑色的、曾引他来到这里,让他承受痛苦又发现秘密的、连接议事堂与崔九重的府邸的洞门。
崔九重要带他去哪里?
穿越了门洞后,崔九重没有让季裁雪睁开眼,亦没有松开握在季裁雪手腕上的手。失去光明后天然而生的不安感让季裁雪一时无心计较肢体的接触,他一边将崔九重当做自己的导盲犬,一边竖着耳朵留心着周围的动静——
从穿过门洞时起,他就捕捉到了一种奇怪的、持续不断的声音。而随着崔九重拉着他往外走去,那声音也逐渐放大逐渐清晰——他想到分明只是不久之前,现在回首却恍若隔世的、在郁山上修行的岁月。
那时他蹲在炉灶后面,往锅下添柴火时,听见的便是与此相似的声音。
随着热浪扑面而来,仿佛要灼烧他的脸颊,他终于确信——天道阁走火了。
闭着双眼的少年看不见漫山遍野的烈烈火光,更不会知道,眼前的大火有着与大海一般的,幽蓝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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