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过五一劳动节了,部队要会餐,还要与地方联欢。节后部队就要开上去。这是个多么特别的节日。应该喝最好的酒,唱最婉约和最激昂的歌。大虎除了这一切,还要去约会最美丽的那个姑娘。他在歌唱、喝酒、跳舞,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想着那个事情。他见到她的时候,更想那个事情。老隋家人的特殊性情和禀赋也同样在他身上顽强地表现着。他全身像被什么燃烧着,冲动一阵阵涌起,使他全身颤抖。这种现象证明了老隋家的人走到哪里都可以比别人更多地焕发激情,并且是不可遏制的。他在联欢晚会上唱了一支歌,非常的新鲜奇特,所有人都没有听过。这支歌是洼狸镇大人小孩都会哼的,是几辈以前跑船那些人传下来的。歌子唱道:“昆嵛琉璃常挂云,打锣打鼓放彩船。使到赤坎转针位,前去见山是昆仑。昆仑山头是实高,好风使去亦是过。彭亨港口我不宿,开去见山是苎盘。苎盘山头是实光,东西二竹都齐全。罗汉二屿有一浅,白礁过了龙牙门。郎去南番及西洋,娘仔后头烧好香;娘仔烧香下头拜,好风愿送到西洋。郎去南番及彭亨,贩卜玳瑁及龟筒。好个开梳乞娘插,怯个开梳卖别人。新做宝舟新又新,新打渺索如龙根;新做(同:舟定)齿如龙爪,拋在澳港值千金。”大虎咿咿呀呀地唱着,有人用小铜铃在后面叮叮地打着拍子伴奏。这歌子朴素异常,起伏循环,没有大的曲折和激荡。可是不知怎么,一股奇怪的内力从歌子中生出,飘飘遥遥把大家的神志吸走。一场人都听得痴痴迷迷。毫无办法,痴痴迷迷。方格说,鬼怪大虎啊,还会这么好的歌。大虎鼻尖上唱出了汗,他腼腆地说:“你们知道我们洼狸镇吗?那里所有人都会这种歌。”人们都说不知道还有那么个镇。大虎于是怅怅地坐下了。接下去又有好多人唱起来,一齐唱“边疆的泉水清又醇”,听起来竟然如此淡乎寡味,不能卒听。
晚会之后接上喝酒。酒席极其丰盛。喝在最酣畅之时,一个首长来敬酒了。首长走了,大家又接上喝。方格说,这是劳动节,我们打仗也是劳动,所以也是我们的节。指导员委婉地更正补充说,我们打仗保卫劳动,所以也是我们的节。酒液白沫簇簇,杯子碰碎了再换一个。有人红着脖子让大虎再唱一支洼狸镇人唱的歌,大虎没有理。他现在脑子里已经全是秋秋了。录音机放着迪斯科音乐,大家都在同一支乐曲里喝酒。有人说:“我们一定胜利!”大虎耳边全是喧哗之声,他发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直奔那片浓密的竹林了。
竹林黝黑,一丛丛在晚风中活动,很像秋秋柔软婀娜的身躯。他呼呼地喘息着,一股温热的甜蜜的气息在心底上升腾。他走到一丛死竹跟前,又向左跨出五步,再向前跨出十步。然后,他轻轻地蹲下来。他等待着,他想呼唤一声。这样过去了十几分钟,微风中的竹竿弯曲了一簇。当竹子重新挺直了,秋秋也就跃出了竹丛。她抱住他抖个不停的身子说:“你呀,怎么打仗。”他无声地笑了笑。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秋秋说:“你的手多么凉。哎呀,我真想使劲打你一顿。”大虎不吱声。他的手温柔地捂着她的脖颈,又从衣衫下抚摸着她滑润的、不断散发出热气的肌肤。他的手停下来的时候,就把头颅贴在她的胸口上。她羞愧极了,幸福极了,捣着他的背,捣着,慢慢又像拍打一个婴儿一样了。他睡着了吗?没有一点声音。风吹响了竹叶,远处传来了炮声。轰隆隆的炮声今夜这般沉闷。天亮以后又会有伤员运回来了。秋秋和村里好多姑娘编入了一个小分队。她们给他们洗去血迹。秋秋的手在炮声中停止了拍打。大虎抬起头来。“什么时候上去?”大虎点一下头:“后天。”“怕吧?”大虎摇摇头。他告诉:“我的老乡,李玉龙一个多月以前就上去了。”他说这话时听到近处响起一声压低了的咳嗽声。他惊慌地正要收回手来,可是这时一股明亮逼人的手电光射在他的脸上。他刚要呼喊什么,对面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听出是团里的一位领导,立刻松开秋秋,立正站稳。
大虎当夜被禁闭起来。在部队即将开上前沿阵地的时候,大虎的事情显得十分严重。连长方格爱惜他,可是也没有办法。第二天下午,连里急急忙忙开了个会。根据团里的意见,撤掉了大虎的班长职务,并让其有机会立功,编入尖刀排。秋秋哭在连队的营地上,久久不愿离开。她揪着连长的衣袖哭诉说:“他没有错呀!他有什么错?他眼看要去打仗了,您给他求个情,复了他的职吧……”秋秋的眼睛哭肿了,大虎在一旁冷冷地望着她。她又转向大虎说:“大虎,全怨我,怨我呀!”大虎咬紧了牙关,摇了摇头:“这场仗打下来再见吧,秋秋!”他深深地瞥了她一眼,跑开了……
大虎顺着一溜帐篷往前走着,脱下军帽在手里搓揉着。他的剃得光光的脑壳真圆,像儿童的一样漂亮。他走着,漫无方向。一个大帐篷横在眼前,一块牌子告诉他这是手术室。他同时也听到了呻吟声。他想快些离开,可一个医生这时走出来,把一个脸盆放在了帐篷口。他走过去一看,惊惧地喊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脸盆里弯曲了一条血乎乎的腿……他沉重地离开了。但走了不远他又折回来。他想知道这位失去了腿的战友的名字。医生告诉,战友的名字叫李玉龙!大虎跌坐在了地上,用手捂住了脸。
晚霞血红,地上的一切都是红的。他踏着霞光往回走去。半路上,正遇上手持武器的战士押送俘虏。他仇恨地盯着一个个黄瘦衰弱、紧绷嘴角的俘虏走了很远。他恨不能夺下一支枪来,把眼前的敌人全部杀掉。后来他还从俘虏队伍中发现了一个女兵……大虎站在霞光里,定定地看着他们往前走去。
第二天,大虎的部队开上去了。
秋秋每天登上最高的一个山头,望着打炮的地方,望着一股一股的硝烟。她心里不住地念叨:“尖刀排,大虎。”她闭上眼睛,就看到了黑黝黝的竹林,看到大虎伏在她的胸口上。后来伤员多起来,小分队紧张了,秋秋很少有时间一个人出去了。抬来的战士让人不敢正视,他们血浸衣衫,面色吓人。有的只剩下了一层灰皮包着骨头,头发枯黄着纠结在一起,衣服破碎得像一面网。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谁也想不到一个人还会变成这样、变成这样还会呼吸。姑娘们后来知道,这些战士被敌人封锁在山上,十天二十天没有喝一口水、吃一粒粮食。他们怎么活过来了?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投降。他们大都是刚参军一二年的农民子弟,从父亲的责任田上走来。他们从小懂得节俭、听话,昨天好好种地,今天好好打仗。他们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多的罐头。吃起来多少有些惭愧,老惦记着蹲在田里做活的父亲……姑娘们给他们换衣服,洗去血迹,一颗心老是揪紧着。
一天傍晚,尖刀排死亡的战士陆续抬下来了。秋秋的手握不住剪刀和纱布,身上一阵阵发冷。她一个一个看着、辩认着,一颗心往下落着。最后她动手给一个炸飞了额骨的尸体清洗。她给他脱下破烂的血衣,照例把衣兜里的遗物取出来,归结到一起。她突然从中发现了自己的花手绢……秋秋惊叫了一声。所有人都围拢过来。秋秋一双手抖着,捂着自己的脸,鲜血立刻沾了她一脸,又顺着手指缝往下滴着,像她自己正在流血一样。这样过了一会,她想起了什么,拿下手来,急急地去看衣服上的编号。她费力地把衣服对在眼前,用手去抹泪花。这样看了一会儿,她昏倒了。
黄昏,一阵急促的号声在群山里回荡。炮声隆隆,炮声响在遥远的地方。画眉鸟在竹林里歌唱,歌声如故。秋风昨天吹到山左去,今晚又从山左吹回来。夜来了,一切都沉浸在墨一样的夜色里……
墨一样的夜色里,抱朴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画眉的歌唱也逐渐模糊,最后完全消逝在夜色里。这会儿,大地上只吹奏着一支哀悼的长笛。
老隋家的那个已经长眠的小伙子会听到芦青河边的笛音。他的亡魂会追随着他熟悉的笛音返回洼狸镇……抱朴把紧捂在脸上的手放下来,抬起了头。他看看身旁这几个人。探矿队的李技术员和李知常他们久久沉默,叔父卧在乱草中已经完全大醉。叔父声音尖尖地呼叫起来,叫的什么无法听清,但从节奏上可以分辨出是一首行船号子……李知常声音涩涩地对李技术员说:“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大家把劲儿全用到科学上。”李技术员摇摇头:“不会没有战争。地球上没有那样的好时候。不过世界大战不打起来,也就算个好时候了。”李知常又问:“这几年能打起来吗?”李技术员笑了:“这你该去问个大官儿,越大越好。不过这个世界上没人敢给你下保证。我的叔父算个军事专家了,我老爱寻个碴儿跟他争论,这挺好玩的。我们常一块儿谈那个『星球大战』。”抱朴在一旁听着,不由得想起了镇上人给李技术员起的外号:“胡言乱语”……这会儿李知常说:“你以前说得太快,太快了我就听不明白。你把『星球大战』插空儿给我多说说。上一回你讲『北约』、『华约』,『北约』、『华约』是怎么回事?比如说,它们是两个柿子,哪一个软一些……”他的声音未停,『胡言乱语』身旁那个工人就笑了。『胡言乱语』打断笑声说:“我也不知道哪个『柿子』软些。反正那是两大军事集团。美国领头的那个叫『北约』,苏联领头的那个叫『华约』。”李知常说:“这个我记住了。”“胡言乱语”接上说:“这两个『柿子』胡乱碰起来,还不碰得稀烂!世界大战打不打起来,你得看这两个『柿子』。他们两家可别闹大了。那年秋天苏联把南朝鲜客机干掉了,美国出兵格林纳达;接上是美国要在西欧部署中程导弹,苏联就在东欧把导弹加码儿。苏联还中断了三场武器谈判,不去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一报还一报,越闹越僵,吵翻脸了。那会儿他们的关系可糟透了,全世界都绷着脸,闻见火药味儿了。美苏两国就这么硬顶着,顶了一年多才松动了一点点。后来两国的外长在日内瓦举行了会谈,一谈他妈的就是十七个多小时……”
隋不召呼叫着,身子在乱草中不断扭动。“……什么事情都要坏在不识潮水的人手上了。郑和大叔一死,他妈的十条八条船都是沉。死了多少人了,船也漏了,光着身子去堵。活该他们不信《海道针经》。连驶船的性命都不理了,还有个好。我把苦胆水都呕尽了,下船堵漏让海蛎子皮把全身划个稀烂。我流着血背《海道针经》给他们听,嗓子都哑了。船到了七洋洲,书上写得明白『东南西北,可以仔细斟酌,可算无误。船身不可偏,西则无水扯过东。船身若贪东则海水黑清,并鸭头鸟多。船身若贪西则海水澄清,有朽木漂流,多见拜风鱼。船行正路,见鸟尾带箭是正路。船若近外罗,对开贪东七更船便是万里石塘,内有红石屿不高,如是看见船身,便是低了,若见石头可防。千万记心耳。四五六七八月,流水往西南,水甚紧甚紧……』没人听进心里。后来半夜里恶浪多起来,这些男人才知道哭。砍桅杆也没有用,船一霎儿让水流拆了。他妈的为这条船我骂他们一辈子!……”
“军备竞赛都是较上劲的事儿。先是从地上海上干起来,再嫌不过瘾,就干到太空去了。美国人说干就干,他们想分三步来搞那个『星球大战』:到八九年结束试验;九十年代选择定型;二000年以后就部署起来。也许还要提前呢。到时候,无论从哪地方飞来的导弹都逃脱不了,都能把它们一家伙干掉。他们使用的是激光、粒子束这样的定向能武器,够厉害。这套打仗的活儿再不用在地面上干了,在太空就干得差不多了,太空成了他们的『边疆』。这就是美国人说的『高边疆战略』,『星球大战』计划是这个战略的一部分。报上跟这叫『多层次、大纵深的太空防御体系』。这一套如果真让他搞成了,美苏老早形成的战略均势也就打破了,全世界都要接受挑战……”
“胡言乱语”好象无视隋不召的呼叫和救急,津津有味地对李知常一个人说着。李知常点着头,有时伸出手指在黑黑的地上画着,好象记下了什么数据。他在黑影里遥望着传来笛音的方向,摇着头说:“我还是不明白。外国人也真舍得花钱。他们有那么多原子弹,做什么也够用了,还要想三想四……”“胡言乱语”拍了一下膝盖:“原子弹越多越要想三想四,就是这么个理儿。你琢磨一个,几个大国忙活了几十年,核弹什么的有的是,用也用不完,谁再把原子弹增加上一倍也没多大意思了。这东西太多,谁也不敢动了,先动后动都得完蛋。这就是『物极必反』的道理,原子弹多到了数上,就没法用了,就得让它在库房里躺着睡大觉。可是美国的『星球大战』如果搞成了,就能把对方的原子弹拦截在太空,不让它落到自己的疆界里,这不是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吗?”李知常听了,啊啊地应答着。他久久沉默,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不知又停了多长时间,他才如梦初醒地大喊了一声:
“天哪!别人都能拦住,咱这个国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他。在草垛边上的这几个人,没有谁能回答他。这时的隋不召也在恍惚和悲伤间离开了那条拆散了的老船,疲倦地伏在乱草间。一片沉寂。天空的星星很大,有些像灯盏。那个尖尖的笛音,那支哀悼的长笛,还在响着。风真凉,风都吹进人的骨缝中去了……抱朴卷起一支烟来吸着了,使劲地弓起了厚厚的脊背。
隋不召摆弄了一会儿喝空的酒瓶,从乱草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在草垛前一绊一绊地来回走动,小灰眼珠在夜色中闪亮。所有人都停止了谈话看着他。他把酒瓶拋出去,酒瓶碰在不远的一道泥墙上,“砰”地一声碎裂了。他叫一声:“好炮!”接上哈哈大笑:“一炮就他妈的把两个桅打断……惊慌个什么?他们仗着战船多,有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从南边绕过来对付咱洼狸镇。他就不知道咱码头上有十几丈长的大船,上面载四五百人,六门火炮,是个七千斛大船!我站在城上用小望远镜这么看,看见了他们的水军,一个个黑不溜秋,不穿裤子。我一看火气就冲上头顶,一摆手:『快走船开炮,打龟儿去!』七千斛大船就吱嘎吱嘎从码头上开出去,风也顺。李玄通也想跟上船去打仗,我说你老老实实念经吧。这一仗打得可真威风,镇史上也记了,查一查去,那是公元前四八五年……几百年过去,这一仗也没人忘记。洼狸镇的名声当当响。能人都往这儿跑了,范蠡这个老头儿在外国不受重用,趴在个浮篓上从东海漂过来。那一年芦青河边上奇冷,玉米还没收就落大霜,最后亏了河西能人邹衍来吹笛子。他一吹霜就化了。跛四吹得比他可差多了,整天趴在河滩上吹。不过我估摸,跛四也许就是邹衍脱生的……化霜以后没几年秦始皇就来了,镇东老徐家的徐福来了邪劲,非拉我去见秦始皇不可。我不干。我跟李玄通学打坐……”隋不召说到这里两腿又绊了一下,跌倒了。大家醒过神来,赶忙上前去扶他。
只有李知常还僵在那儿。他听着隋不召喊着,可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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