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全村的人都在寻找冯斯。
冯斯从山崖上望下去,村里人像分工默契的蚁群一样,开始分批搜寻他的下落。而唯一通往村外的路上,站了七八个人专门把守,他根本不可能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山间虽然广大,要藏起来不是难事,但就凭身上这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和一丁点儿零食,能撑几天?更别提山区夜间骤降的温度了。
难道真要死在这儿?冯斯心里一阵阵发紧。他迅速地判断形势,发现自己只有两个办法可以试试:第一个法子是从山上翻越出去,这当然是极冒险的一个方法。此处山势陡峭,自己又没有专业的登山工具,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然后在新闻里留下只言片语《北京一大学生违规穿越景区不慎坠崖身亡》,供网民们嘲笑鞭挞“又死了一个傻逼”。第二个法子是投降,赶在对方杀死自己之前,大声说出自己的身份。虽然这个模糊不清的身份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真相,但一旦说明了,村民们的态度很有可能发生转变。到现在为止,自己已经遭遇了好几拨不同的人群,这些人都对自己感兴趣,但没有任何人试图杀他,这说明他大概是有点用的。
但是这个办法也没有退路可言了。这些村民会因为觉得他有用而饶过他的命,这只是一种推测,万一这帮人和之前那些截然相反,反而觉得必须将他除之而后快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突然第三种方法从脑子里蹦了出来。坐以待毙不是办法,要不然——主动出击?这帮人一味地在山野里搜寻,那是断定自己一定会躲得离他们远远的。假如反其道而行之,想法子找到一个落单的村民,袭击并胁迫他,先在他家里躲起来,说不定反倒可行。一来解决了最要紧的生存问题,二来所谓灯下黑就是这个道理,村民们大肆搜索之余,却未必会想到要找的人就躲在他们内部。
那就当一个犯罪分子吧,冯斯捏紧了拳头,下定了决心。
他耐心地躲藏在半山腰,其间机敏地躲过了两拨搜查,也吃光了剩余的食物,好在本地的山泉水清澈干净,喝下去暂时没有拉肚子的迹象。太阳慢慢西沉后,借着夜色的掩护,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然而走出去没有多远,他就发现有一个黑影朝着山上摸索过来。
这是一个落单的村民吗?冯斯心里暗喜。他自忖以自己的打架本领,制伏一个人应该不难,何况这个黑影看上去身量不大。他慢慢缩身在一棵大树后面,手里握住一块鹅卵石,准备等这个黑影靠近后就猛冲上去偷袭。但天不遂人愿,眼看来人就要靠近了,竟然停住了脚步。
活见鬼!冯斯在心里骂了一句娘。大哥,拜托你再往前走十米好不好?只需要多走十米,我就能跳出来一个大步跑到你身边,赏你一记鹅卵石。但现在这个距离实在太远,肯定会被发现的,到时候他只需要及时地大叫一声,冯斯就完蛋了。
正在心焦时,那个黑影却做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忽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就像是在吹笛子,但又比笛子粗糙得多;像是在吹哨,但声音远不如哨子尖锐。
这应该是在吹草叶,冯斯判断着。他上小学时,班上有一个乡下转学来的孩子,曾教过他们吹草叶的技巧。据说有些牛人能用一片普通的草叶吹出婉转动听的曲调。眼前这个黑影虽然吹得不成调,声音倒还蛮响的。
奇怪了,在这样的一个全村动员的夜晚,怎么会有人脱离大部队,独自一人跑到山上来吹草叶呢?冯斯想着,冒险探出一点脑袋,想要看看这到底是谁。借着月光,他勉强看清了对方的身形相貌,不由得大为吃惊。
——这赫然是那个前一天夜里被父亲殴打的哑巴女孩!此时她一边吹着草叶,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像是在盼望着什么人出现。
冯斯忽然明白过来:这个女孩是在召唤他!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能用吹草叶的方式发声。她想要见的人,就是自己。
他回想了一下前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眼前的一切不难猜测。那个粗暴的中年男人即将动用皮带的金属头抽打她——也就和凶器没什么区别了——那时候,他制止了男人,帮助了她,大概是她心存感恩想要来报答自己吧。虽然她只是一个瘦骨伶仃饱受欺凌的寻常乡村女孩,但毕竟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总能想到办法帮自己躲藏,给自己找来食品和御寒物品,那就是巨大的帮助了。
问题就在于,这个女孩是否值得信任?
她完全可能是受村长等人胁迫,故意跑到这里来欺骗自己的。他们也能推测出,这个姑娘既然受了冯斯的恩惠,很可能成为他在这个村子里唯一值得信任的人。那么,用她来欺骗自己现身,倒也是一个可行的手段。
那么,要不要相信她呢?
冯斯犹豫着,但渐渐深下去的夜色和越来越冷的山风,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无形的警告,也是一种反面的诱惑。在这样的山区里忍饥挨饿过上一夜,确实太难熬了,跟着这个哑巴女孩,也许就能得到被褥,得到热水,得到吃的……
一想到吃的,冯斯空瘪的肚子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噜”。当然,只是他自己听来响亮,在山风和草哨的掩盖下,几步之外的人应该就听不清楚了。但冯斯却发现,正在吹着草叶的哑女孩身子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小小地侧了一下身。
她听到了这点微弱的声音!冯斯在心里叹了口气,都说盲人的耳朵特别灵,倒是没想到哑巴的听力也这么好。既然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好藏的了,无论她是好意歹意,总之先和她见了面再谈吧。
冯斯回忆着自己在各种影视作品里所见到过的一些最简单的哑语,正准备钻出来,却猛然间发现女孩用右手捏着草叶放在唇边吹响,左手却悬在她自己的胸前。她的胳膊肘保持不动,只是用手腕带动着左掌轻轻摇动。
这只摇动的手掌,无疑也是在传递信息,而这个信息的解读并不难,那就是四个字:不要出来。
冯斯当然不会出去了。他也理清了事实:这个女孩确实是被村里人强迫来诱骗他的,但她却并没有完全按照指令行事,而是选择在最紧要的关头给了冯斯救命的信号,警告他不要上当。
在被这个世界愚弄了许久之后,冯斯终于发现,原来偶尔扮演一下好人,还是能得到好报的。
这下子不能出去了。又过了两分钟,下方的山道上传来几声呼喝,哑女孩停止了吹草叶,转身走了回去。下面果然埋伏着前来抓捕的村民,假如冯斯真的现身,大概很快就会变成一团肉泥。
等到女孩走远了,冯斯才敢嘘一口气。他意识到,这帮奇奇怪怪的村民对他是志在必得,如果贸然闯入村中,多半还得成为肉泥。想要摆脱沦为肉泥的悲惨命运,唯一的希望就在哑女孩身上了。从刚才的举动来看,这个姑娘头脑还挺灵活的,也许她还会回头来找冯斯。或者说,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姑娘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他下定决心,就把赌注押在这一把了。
山里夜间的温度下降很快,冯斯裹紧了外套,把身子缩成一个球,只觉得身体冷得像冰块,肠胃却由于饥饿而感到一阵阵火烧火燎。这种感觉倒是不太陌生。许多年前,母亲的尸体被火化后,他为了和父亲赌气,接连两天没有吃东西,直到饿晕过去被抱到医院去打点滴。
但是现在,自己非但不能晕,连稍微合一合眼都不敢,着实有点难熬。他又不敢随便浪费手机的电量,无聊之下,居然开始背英语单词。他禁不住想,要是把天底下的大学生都放到这样的困境中背单词,搞不好四六级就不会那么像拦路虎了。
就这样过了几个小时,眼皮子变得像铅一样沉重,视线里也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些幻觉,正当他渐渐觉得自己有些支撑不住了的时候,吹草叶的声音再度响起。他连忙看出去,果然是那个哑巴女孩又来了,但这一次,她的手势是一个上翘的大拇指。
冯斯疲惫不堪地站了起来,活动着麻木的手脚,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你好。”
女孩静静地望着他,忽然之间,也展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她的脸已经洗干净了,也不再是一天前那副惶恐无助的神情,到这时冯斯才注意到,这个女孩其实长得很秀气,一双灵动的眼睛就好像能说话一样。
女孩冲他招了招手,发出无声的召唤示意“跟我来”。冯斯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费力地爬过一条几乎不能算路的狭窄山道,来到一片灌木植物前。女孩伸手拨开外面遮挡的草木,露出一个小小的黑黢黢的洞口。她弯下腰,朝洞里钻了进去,冯斯紧跟在后面也钻了进去。他发现这个洞异常狭窄,刚好能容纳一个成人,他块头不小,钻起来颇为吃力,甚至担心像武侠小说里描绘的场面那样,被卡在里面进退不得。
好在这种衰到家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他还是顺利地挤了进去。钻过大约20米长的窄洞后,里面有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大约有半间大学宿舍那么大。地上已经铺好了一堆旧衣服,衣服上放着一床被子,还有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散发出一阵米饭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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