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微微一愣,沈夜又道:“你徒弟他们来流月城之时,我还问瞳,你是否跟他们在一起?”
“师尊……”初次听闻这话,谢衣不由错愕,只觉这话说得格外不合理,为何要问瞳这些?难道师尊还顾忌着自己当年的出逃,觉得自己去了巫山,见了无异他们,便会舍弃他么?
不,自己绝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正打算辩驳,沈夜接下来的话已粉碎他所有怀疑与不安,只余浓浓伤感和不舍。
“……那时我才发觉,私心里,我竟希望你哪怕同他们走到了一路,也不愿你是真死了。”沈夜摇摇头,:“可惜,瞳却告诉我,你的子蛊已……”
“师尊,子蛊消亡,是因为巫山地仙们为我拔除了体内蛊虫的缘故。”
“嗯。”沈夜未多言,只微微点头,手指绕过谢衣垂在脸颊边的头发,那上边沾着雨雾与秋风,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了陌生而新鲜的自然之气。
是谢衣,也是初七,但又似乎并不完全一样,偶尔,沈夜看着现在的谢衣,好像在看一个全新的人。如今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融合了自己关于过去那几重存在的全部认知——徒儿、下属、知己、继承者与叛逆者,还有……
还有一重意义,沈夜比谁都清醒地知道,但他绝不会告诉谢衣,那是属于他最深的秘密,是他在百年黑暗中艰难跋涉时所做过的色彩最绮丽的残梦,任何人也无法窥视,更不容许染指分毫。
“师尊兴许不知。”谢衣的声音再度响起:“当日在巫山时,我虽通过三世镜想起过往,依然对无异他们说得清清楚楚:这一百年来,我只看师尊一人,只听师尊一人的声音,师尊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不论发生何事,我绝不会再背弃师尊第二次。”
是么……沈夜闻言,沉默片刻,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凝重地问:“为难吗?”
谢衣一怔,坦然道:“有过挣扎取舍……”
“你若感为难,便不必如此,沈夜此人……”说到此处,他垂下目光,凝视空无一物的掌心,忽而一笑,“沈夜罪孽深重,早当随流月城化为齑粉,徒留污名,你为一个遗臭万年之人尽忠,岂不可笑。”
师尊……何须如此妄自菲薄?流月城那样处境,这百余年诸多苦楚,千般为难,你都靠一己之力扛下来。如今硝烟散尽,而余心不可转圜,与你曾肩负的相比,今后随了你,即有风雨又算得了什么?
谢衣在心里默默回答,嘴上却朗声道:“师尊,我曾留下遗言,道自己半生倥偬,毁誉加身,徒负无数虚名罪名。生前我不敢有一字自辩,身后,但愿世间能有哪怕一人,解我毕生隐衷。于吾辈,心念如此,于师尊,此心亦如一!”
毕生隐衷,此心如一……这话仿佛几道惊雷,直射入沈夜内心深处,驱散层云,荡涤四野。
他盯着谢衣沉静的脸,仔细看了许久,问道:“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好,好。”沈夜点头叹道:“既如此,我也告诉你,为师从不曾吐露过你想维护的秘密,即便在乐无异上流月城时……呵,你那徒弟性情颇有几分像昔年的你。他见到本座,第一个问题竟是:为何你的偃甲人,后来会自作主张地维护他们,甚至不惜牺牲自我?”
“这……”谢衣一怔,追问:“师尊如何回答的?”
“我说,世间只本座一人知晓此中缘由,却不会告诉他。”沈夜一笑,眉目孤傲冷峻中,隐约也夹了一丝促狭之色。
“竟是如此。”谢衣不由粲然一笑,“多谢师尊维护。”
“罢了,就不服输这点来看,你那徒弟十分似你,这个难题他迟早会参透的。”
“如此……到得那刻,还望无异莫要伤感。”谢衣悄声一叹,听沈夜又道:“你昔年留在城中的心得记录,我也尽数传与他了。”
“师尊高义,弟子代徒儿谢过。”谢衣朝他行礼,满心里皆是敬重与感激。
第14章
世间种种,自有因缘,而对错难以双分之局面,亦实良多。沈夜并未透露乐无异一行对自己所为的有限谅解,“多少能明白你的苦衷”,这句话听在耳内,略可作伤怀之慰聊。城破前夕,那小子还想让自己同他们一道出去,避开城毁人亡之局。只可惜,沈夜自认罪孽深重,又怎安于苟活世间……
穷尽黄泉碧落,恐怕也只有谢衣一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令沈夜求死不得。
“你们从未有一人,问过我究竟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留在谁的身边!”
华月不甘的声音突然跳入沈夜脑海,这声音清晰而深刻,奔流在寂静之间,被空旷回廊和挑高穹顶放大,带着隐隐回声,仿佛弦断前最后的绝响。
那也的确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向来柔静温和的廉贞祭司,终于不再是傀儡,甚至不再是一个女人了,她从未有一刻如那天般像个战士,拨动琴弦,傲然挺立,为心中所求慷慨赴死。
她拒绝了自己为她做好的安排,宁粉身碎骨,也要守护自己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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