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陈清业同舒天在外面吃了早点,去朱怀镜家。香妹正在准备行装,鼓鼓囊囊地塞了个大包。朱怀镜在一边说:“别带多了东西,将就点算了。”香妹说:“你别管,到时候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只管开口问我要。”
没等多久,香妹打点好了。琪琪可高兴啦,听他妈妈说声走,蹦蹦跳跳就跑出门了。朱怀镜穿了件羽绒衣,戴了顶绒线帽,手里还拿了副墨镜。
出门不远,就是通往荆山的10路公共车。陈清业说坐的士,朱怀镜不让。舒天便说,清业你听朱书记的吧,他就是这样的。
公共车是有空调的,不太透风,人气很重。朱怀镜好几年没坐公共车了,早不习惯了。他调匀了鼻息,免得大口呼吸这里的空气。而陈清业和舒天看到的,却是位很有平民意识的领导干部,但见他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扶着儿子,怡然自乐。
下了车,朱怀镜便戴上了墨镜,把衣领子也竖了起来。露在外面的就只是那张出着白汽的嘴巴,就连熟人也认不出他了。山下的雪早被汽车轧成黑黑的泥浆了,可往上走了没多远,就是白茫茫一片。却结了冰,滑得站不了人。早有卖草鞋的农民在招揽生意了。五块钱一双,一口价。便每人买了双草鞋,套着鞋子穿上。也还有些人上山,不是很多,毕竟今天是大年三十。
朱怀镜便交代大家,手别放在兜里,眼睛望着路不要分神,一脚脚踩稳了。又怪香妹啰唆,带这么多东西,辛苦了舒天。包是舒天背着的,朱怀镜这么说说,就是表示歉意了。舒天只说没事的,包又不重。陈清业觉得自己空着手不好意思,就要同舒天争着背包。朱怀镜便说:“你们也不要争了,一路换着背吧,看样子今天要爬好一阵子。”
琪琪往路边没人踩过的地方走,边走边回头看自己的脚印,说不出的兴奋。朱怀镜见着好玩,他小时候也是这个生性。路边树枝叫雪压得很低,不小心就碰了头,雪便落进了脖子里。琪琪哎哟一声,索性将树一摇,立即成了雪人。香妹便老是叫琪琪“别疯了,别疯了”。朱怀镜嘿嘿笑着,随他哩!好一阵子,朱怀镜才发现,只有琪琪走的地方不打滑。“你看你看,小孩子就是比我们聪明。”大家便都靠了边,跟在琪琪后面走了。
走了一段,路边的雪也不再松软了。陈清业便让大家走后面,他在前面探路。朱怀镜不再让儿子疯了,拉着他走。便不断有人摔倒,笑得大伙脸都发酸了。
居然还有汽车上来。听到汽车声,朱怀镜没有回头,只是低头瞟一眼车号。一看就知道是市委的车。汽车轮上都缠了铁链子,开得很慢。见车子老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蜗牛一样爬着,朱怀镜就要大家休息一会儿。谁都是一身汗了。朱怀镜喘着说:“我真担心到了前面陡坡处,车子会倒着往回滑哩。我们等等再走吧。”
汽车消失在前面拐弯处了,朱怀镜才说声走吧。大家继续往前走。越往前走,冰越厚,路越滑。两边树上挂满了冰凌,琪琪老伸手去抓。“可以吃哩。”朱怀镜也抓了一个冰凌,塞进嘴里。儿子见他爸吃了,也就衔着冰凌吮了起来。香妹见了,苦着脸,打了个寒战。
平日只要爬五十分钟,今天他们足足爬了三个多小时。几位同路的都在半路进了荆山宾馆,最后要往寺里去的只有他们五个人。风裹雪雾,呼啸如涛。触目而来的不再是银白色了,尽如翡翠,泛着青光。远远望去,山门宛如玉雕。兴许是风太大,山门只开了半页。刚进山门,旁边卖票房的小和尚出来迎了,问:“几位是圆真师父的客人吗?”
朱怀镜说:“是的。”
小和尚便说声请吧,就走在前面带路。朱怀镜说:“我找得着,小师父忙你的吧。”
“不忙不忙,今天又没有施主上山。”小和尚说。
圆真早闻声出来了:“阿弥陀佛!朱书记啊,辛苦了,你们辛苦了。贵客啊,贵客啊。”
圆真请各位先在精舍坐坐,喝杯茶暖暖身子,再去客房休息。便进来几位白白净净的年轻尼姑,袖手低眉,斟茶倒水。
“圆真师父,你在佛学界的声望可是越来越高啊!你看,才几年工夫,就是全国政协委员了。有朝一日,你会成为全国佛教领袖都说不准啊。”朱怀镜接了茶,说道。
“阿弥陀佛,托朱书记洪福啊!”圆真双手合十。
朱怀镜说:“我总记得前几年,老在这里听你讲佛。受益匪浅啊。这回我是难得几日清闲,你只怕就忙了。要是有空,想再听你讲讲佛道。”
圆真笑道:“朱书记太客气了。你朱书记本性慈悲,所行圆融,依我佛门的看法,原本就是有佛性的人。”
都知道是客气话,敷衍而已,认真不得。朱怀镜只道好茶好景,又是佛门宝地,太妙了。
闲话一会儿,小尼姑就带各位去客房。圆真也跟在后面,唯恐失礼了。朱怀镜一家人住一间,陈清业和舒天合住一间。每间都有两个床铺,简单,却也整洁。居然也有电视、空调和卫生间。朱怀镜说:“原来没这么好的条件啊!”
圆真回道:“后来搞的。常有些关心我们佛教事务的领导,想在我这里住上一晚,太简陋了也不像话,就改造了几间。”
“这几天没别的领导同志来住吗?”朱怀镜随口问。
圆真说:“王莽之书记刚从北京回来,就打电话给我。他本想来住两晚的,见今年雪太大了,就不来了。不过他也上山了,住在荆山宾馆里。”
朱怀镜不由得胸闷气促,不太舒服,却也不说什么,只是“哦”了两声。心想难道王莽之真的没事。也难说,像他这个级别的干部,没到最后那一步,行动只怕还是自由的。这时有尼姑过来请用斋。圆真说:“你们早饿了吧!先吃碗素面,垫垫肚子。”
圆真便带着朱怀镜他们去了斋堂。便有小和尚端了面来,说请施主慢用。圆真也请各位自便,就先告辞了。
舒天搅了搅面,忍不住摇头笑起来。朱怀镜明白他意思,就说:“你别以为不好吃。我吃过,味道很好的。”面做得的确精致,色香俱佳。舒天尝了尝,说:“对对,味道真的不错。”作料就是些香菇、云耳、酸菜、辣油之类,口味却是自己做不出来的。
吃完了,便回房休息。都爬得很累了,正好扎实睡上一觉。朱怀镜好久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这会儿倒下去就呼呼入梦了。梦见办公楼的楼梯没有台阶了,只是光溜溜的木地板,竖着,很陡,还打了蜡。他一手抓住扶手,一手着地,怎么也爬不上去。原本四层的办公楼却成了摩天大厦,他的办公室也不在二楼了,而是在高高的顶楼。他爬呀爬呀,好不容易爬上了最高层,却突然双脚一跪,身子飞一样地往下滑。先是滑着,然后就从空中往下坠落。身子像片树叶,在空中飘呀飘的,好大的寒风,吹得耳朵发麻。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他听到一阵沉闷的响声。
朱怀镜从梦中惊醒,恍然间四顾茫然。回头望见另一张床上熟睡的妻儿,才想起这是在荆山寺。心脏还在猛跳,刚才的梦太吓人了。这是不是某种预兆?难免想到了王莽之。朱怀镜越来越确信,吴飞案同王小莽有联系。陆天一案说不定也会牵扯上王莽之。都这个时候了,王莽之照样游山玩水,朝圣拜佛。这个山东大汉就有些可怕了。不知他的底到底多深。
凭着直觉,朱怀镜知道,只要把吴飞案彻底抖出来,王小莽的尾巴就会露出来。王莽之也就完了。王莽之没事也得有事了。陆天一迟早也要咬出王莽之。谁都知道王莽之手伸得长,那么各地市和有关厅局还会有些人要被带出来。朱怀镜在官场的口碑就完了。当然官场中人,看上去修养都很好的,不会随意臧否人物。他们要么避而不谈,似乎不屑提起他的名字;要么提起他就摇摇头,觉得此人是个麻烦;哪怕是那些自称最直率的官员,多半也只会说:这个人,多事!哪怕王莽之真的罪该万死,有的人照样会为之扼腕:王莽之是毁在朱怀镜手里。
朱怀镜感觉进退维谷了。可是,他哪怕今天放人一马,只要有机会,王莽之必然还会对他下手的。真是滑稽,只几个月工夫,他便由王莽之的心腹而成心腹之患了。朱怀镜并无负疚之意。这件事上,无论讲做人之道,还是讲为官之道,他自觉问心无愧。
朱怀镜没了睡意,眼睛却闭着。看上去像是睡得很沉,而他的思绪却是万马奔腾。他脑子里上演的是很形象化的场景,包括抓人、审讯、办案人员的严厉、犯罪嫌疑人的狡辩等等。禁不住全身的血往头顶冲,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和。感觉到两边耳根发痛了,才知道自己一直紧紧咬着牙齿。他突然睁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暗自道:干就同他干到底!
香妹这一头,就由不得她了。只要大年一过,他就拽着她上纪委去。想着香妹那可怜见儿的样子,他禁不住黯然落泪。香妹不久前还在说他,让他别贪小便宜吃大亏。可她自己很快就滑下去了。权力真是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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