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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1页)

不相信么?请看,于而龙把鱼钩甩在了那微微冒着热气的平静湖面上。

但他的眼光却凝滞在湖对岸的鹊山上。此刻,山脚下还残留着未消退尽的薄雾。飘来游去,像纱巾轻软地影住那个叫做三王庄的湖滨渔村。就在那一团朦胧之中,包含着他多少甜蜜的回忆、辛酸的往事。正是这块土地,消磨掉他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也正是这块土地,浸透了他亲人的鲜血。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把脸埋在雾障里,不愿展现出来?难道是为了责备他的姗姗来迟么?

其实,他的心早飞回来了。有什么办法,轮船驶进石湖,还是县城那套阵势,广播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在叫他。他估计,到三王庄准也逃不脱,看来,有人撒了一个很大的网在兜抄他。所以才临时改变主意,在三王庄之前的一个小码头下了船,累得老林嫂的儿子水生,那个县农机厂的供销员,好久才把他接到。他们穿湖而过,渴慕故乡的于而龙,竭力想认出些什么,但是遗憾,找不到一点当年的影踪。正是傍晚时分,鸟雀归窠,三王庄在苍茫的暮色里,什么都看不清楚,除了响亮的广播声,证实那儿有人烟外,任何细节都无法辨别。

唉!真正让于而龙向往的,倒不是那灰溜溜的渔村。他所努力追寻的,想一眼看到的,正是鹊山脚下,银杏树旁,那微微隆起的、极其平凡朴实的坟墓和一块不大却是殷红色的石碑。正是她,长眠在地下的至亲至近的女指导员,像磁铁一样,三十多年来,无时无刻地在牵系住于而龙的心啊!

他在心里向她呼唤:芦花呀芦花,你的二龙回来看望你来了……

那丝丝缕缕飘忽着的雾,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哆动着嘴唇,然而却是无声的呢喃:“芦花,我的亲人,你会听见我的心在向你靠近。雾是隔断不了的,听见了么?芦花!你在九泉下,也肯定会辨别出我向你走来的脚步声。你听见了,听见了,我的同命共运的姐妹,我的生死相知的战友,我的……”

像春潮泛滥的石湖,于而龙的心沸腾了,他的两眼慢慢地被泪花蒙住,一滴,一滴,冰凉地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往事如潮,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无法羁绊地驰骋着。他惊诧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回到昨天的世界里去了。不错,是那个阴冷、多雾、霉湿、生锈的世界;是人的尊严受到屈辱,而各类虫豸却在张牙舞爪的世界;是突然间散发出冲鼻的臭鱼烂虾腥味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了痛苦的呻吟,死亡的威胁,洒遍了眼泪和鲜血的世界。慢慢地,这世界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章鱼,伸出许多枝枝蔓蔓的触脚,紧紧地把他缠绕住了。立刻,他像跌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陷阱里,只能透过缝隙,看到一条极其狭窄的蓝空。而那蓝色的、使他不曾绝望的天空里,有一颗明亮的闪烁的星星,死死地胶着住于而龙这个共产党员的心,使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活下去,战斗下去,一定要挣脱那个昨天的世界。

它像中子对铀235的轰击引起的链式反应一样,突然闪现在他脸前,是一个女性眼睛里明亮的瞳人。太熟悉,也太亲切了,她正是于而龙盼望着的、怀念着的、永远在心灵中激起巨大回响的那个女人啊!

雾全部消散了,整个石湖文静地、像石湖姑娘那样深情地映入他沾满泪花的眼帘。但是,他脑海里的雾境,还没有澄净下来。历史和现实的交叉错叠,使他惊讶,那分明是一九三七年的情景,然而在一九七七年听来却又那样贴切。只见她眼里射出一股愤怒的火焰,用那种充满了复仇心理的语言在诅咒着。他听出来了,是芦花的声音,是她在对天盟誓:“有朝一日,他落在我手里,我要把他剁成肉泥!”

她要亲手杀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从一九六七年起接替了于而龙的职务,现在叫做工厂革命委员会主任的王纬宇啊!

历史啊!多么无情的历史啊!

第一章 (2)

王纬宇当革委会主任,已经有整整十年历史了。

尽管最初,并不叫这个名称,那是后来经过敲锣打鼓,庆祝游行,才开始叫的。然而,从实质上讲,自从一九六七年于而龙被打翻在地,并踏上千万只脚以后,王纬宇是这座庞大工厂的第一把手。但是,他比那位党委书记兼厂长要出息得多,竟然攀登到于而龙都攀登不到的“副部级”高峰。从去年年初,甚至更早一点,他就兼管整个部里的运动,那是炙手可热的差使,眼看就要坐上“红旗”轿车了。可是和这上升趋势正相反,于而龙开始走第二段下坡路,而且失败得更惨些,背着氧气袋上台检查,一场心肌梗死差点没见了马克思。

这一对朋友就这样碧落黄泉地彻底分野了。

真是“人还在,心不死”啊!偏偏这个一蹶不振的于而龙,是个不肯丢手、不肯罢休的顽固派。而且一直不认错,不服输,甚至连那个快坐“红旗”轿车的角色都不放在眼里。

“他?”

于而龙的这个问号显然是大有文章的。

可是去年,一九七六年那个暗淡的初春以后,若是有人再给这位垮台的党委书记提他的老战友王纬宇时,那问号就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惊叹号了,印成书面文字的话,没准会一连串来三个。

“他呀!!!”

真遗憾,生性精细,滴水不漏的王纬宇,竟不曾注意到于而龙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哦!原谅这位忙人吧,去年他那辆“上海”轿车,在部直属机关,耗油量是数一数二的。

从问号到惊叹号的改变,应该说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去年春天,于而龙从濒临死亡的边缘又活了过来。

也许因为他是打鱼出身,要不然,就是精神上的示威,不顾老伴闺女的劝阻,又坐到护城河畔的草地上钓鱼来了。背脊还是那样挺直,像冻不死的野草,又活着钻出地面。

突然有人在他身后不好意思地问:“匀我两条蚯蚓好吗?”

“请便吧!”他信口回答,并未注意是谁,因为钓鱼人的眼睛,不大愿意离开水面上的浮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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