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很可能纯属巧合。以少校的科西嘉想象力而言,如果这个女人突然密集出现,还不能引起你的警惕,他一定会说你对上帝缺乏敬意。你不相信冥冥之中有双摆布世界的大手。
少校知道,这座大楼里的所有其他人私下里都把他叫作“罗圈腿”。像个退役后不再想着保持体重的骑师,他把巡捕房总部大楼的黑漆地板踩得嘎吱作响。少校调来没多久,政治处的气象就为之一变。他的前任同本地一些帮会打得火热。有人绕过殖民地管理当局,直接把事情捅到巴黎的报纸上。此人被调往河内。
相比他的前任,萨尔礼少校有两样显着的爱好,一是喜欢烟斗,从桌子左面的文件篮开始,一直排到那两架电话机边上。石楠根、珊瑚、玛瑙,中国青玉。这纯属个人爱好,对政治处的业务没有多大影响。但另外一样却让政治部的下属很头疼。他喜欢让各种纸张在处里各办公室间传来递去。好像事情只有写到纸上(署上职务姓名),才能让他理解。
少校温和地坐在办公室里,抽烟斗看文件。政治处的新气象甚至延伸到围墙外。一到春天,伸到树本路上的那十几株桑树枝总是引来一帮小赤佬,如果就近摘不到桑葚,他们甚至都敢爬上警务大楼的围墙。要在从前,楼下捕房里坐班的下级巡捕肯定偷偷从后门钻出去,抓几个进来,一顿耳光,随后就让他们擦鞋洗车,扫地揩窗。那天下午,在围墙背后的夹道里,他们再次准备动手抓人,却被站在三楼窗口的少校伸头喝止。
原本政治处里分几个科,科下还有组。处里的中国人都归华人督察长管,他手底下还有两个华人探长。外国人(不管是安南人还是法国人)归外国人一块,中国人归中国人一块。法国人要找中国人办事,就先来找华人督察长,然后一级一级往下分派。但少校一来就把规矩打乱。少校用那双罗圈腿踢开楼里的每间办公室,从各个部门抽调人员——全凭他的个人喜好,统统塞在他新成立的马农特务班里。他每天早上召集他们开会,躲在三楼走廊尽头的会议室里,处里其他人把这叫作少校的私生子晨祷会。最让处里法国人生气的是,一大半私生子都是中国人。少校的理论是,政治处不能高高在上,要善于和本地人相融合。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法兰西的殖民地利益。
少校忽然想起什么来,再次看看那份名单,他注意到白俄女人不是孤身旅行,她有个同伴。薛维世,Weiss·薛。他有些生气,他明天要在晨会上敲打他们几下,调查工作做得很不彻底。
种种证据表明,Irxmayer公司暗中做着一种令人生畏的生意。家用金属工具及商用机械,官方注册文件提到它正在从事——或者原本想要从事的贸易业务。不像一种伪装,倒像是一种富有幽默感的借口:生意难做啊。我们只是比别人做得更专业一些。
实际上,Irxmayer公司向亚洲各地装箱托运的都是枪支弹药。坚韧的防雨布和柔软的干草,底下是可以用来暗杀、用来玩俄罗斯轮盘赌、用来吓唬人,用来做随便什么你想做的事甚至用来发动战争的杀人武器。
⑴Route Stanislas Chier,今建国中路。
⑵Pétanque à la lyonnaise。
⑶一种英国风格的委婉表达方式,意谓“你可能会注意到……”。
⑷同上,一种委婉语,意谓“进一步调查后似乎发现……”。
⑸作者似乎在此引用信件中的原话——“极其慷慨,我们要说……”。
⑹“混血的英国公民”。一种当时通行的说法,甚至出现在正式文件档案中。
⑺暹罗人。
⑻曼谷。
⑼柔弗,在马来半岛南部。
⑽厦门。
⑾汉口。
⑿赤塔。
⒀海参崴。
⒁根据第三国际决议,越南共产主义运动指挥机构将迁往中国南方,其领导人不日抵达本埠(上海),其人名:莫索、阿利敏。
⒂Avenue Dubail,今重庆南路。
⒃“上海的重要人士”。
⒄Route Albert Jupin,今建德路。
⒅Rue Masse,今思南路。
四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日上午九时五十分
特蕾莎的福特汽车刚转过围栏门,玛戈就朝车子跑过去。
这里是上海猎纸赛马俱乐部⑴的营地,在小河北岸。这条小河,地图把它标作罗别根河⑵。游戏的规则是这样:比赛前由俱乐部指派专人,背着一只装满碎纸的大布袋,把这些花花绿绿的纸撒在路上,骑手必须沿着它们标识的路线跑到终点旗杆。三十年来,俱乐部始终让阿保去抛撒那些纸屑,从阿保那颗滑稽的中国脑袋里,时不时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把碎纸扔在石头缝里,草丛下,还会把它们藏到土沟或是桥洞里头,有一次,他用鱼线把纸头吊在河水当中,结果好几个人掉进河里。没人猜得到阿保的鬼主意,每次比赛的行程都是个谜。所以布里南让玛戈抽空多看看地图。
地图是由俱乐部早年那帮拓荒者们勘测绘制的,它们随心所欲地命名——“Three virgins Jump⑶”啦,“Sparkes water Wade⑷”啦。玛戈曾经好奇地问过布里南:“中国人把它们叫成什么呢?又不是在租界里——”
在这点上,布里南的说法和她丈夫如出一辙,全都是殖民地的老派冒险家那一套:“我们不去管他们的叫法,我们给它们命名,它们就变成我们的啦。”
她的丈夫,“卢森堡联合钢铁贸易公司”驻上海的总代表弗朗兹·毕杜尔男爵⑸热衷于土地投机。他正打算买下罗别根河附近的一块农田。因为他听说“连瘸腿的维克多爵士都把脚伸过去啦”⑹。工部局正打算把朝租界西部越界筑路的范围延伸到这块地方。时机刚刚好,连年长江水灾使太湖流域泛滥,此刻这些农田里长的全都是荒草。
弗朗兹在这块租界里如鱼得水。潮湿的夜风和蚊子搅得别人整晚不得安宁,对他的影响仅止于不进玛戈的卧室。可这不代表他不上床。多嘴多舌的利德尔太太告诉她,时间一长,他们都会有个中国情妇。他们会爱上这地方的。爱上那些聚会,爱上吕宋雪茄和扑克,爱上海格路那家提供上等货色的妓院——她们从不脱光衣服坐在客厅里,这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商人们觉得更带劲。他们当然是指弗朗兹很快加入的那个小圈子。
玛戈只是孤单。他宣称自己爱上这地方时,玛戈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还打算弗朗兹三年合约期满就回国呢。爱上一个地方就那样容易么?相比起来,爱上一个人还容易些,像布莱尔先生那样……
布里南·布莱尔对她一见钟情。玛戈在上海只有两个朋友,特蕾莎之外,她能说说心里话的就只有布里南。在安诺洋行的茶室里,布里南建议她买那只印有金色暗纹的羊皮纸灯罩,当时她正打算让卧室里那盏床头灯换换样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布里南。很久以后他才有机会欣赏那灯罩实际使用时的效果,那是在弗朗兹开始常常坐火车往中国内地跑之后。
利德尔太太曾告诉她,布莱尔先生虽然年轻,却是一匹外交界老马。听说他在澳大利亚和印度多次表现出让人惊讶的处理棘手事务的能力。他此刻的身份是南京政府的政治顾问,实际上,作为英国殖民外交当局和南京政府之间的关系协调人,他有权直接向伦敦外交部陈述其看法,无需通过驻上海的总领事英格拉姆先生,也无需通过驻北京的临时代办。
布里南后来建议玛戈加入上海女子赛马会。弗朗兹对此倒也很热心。他们俩陪着玛戈一起到马霍路赛马学校的马厩里,挑中一匹灰色带斑点的小牝马,弗朗兹弄不明白玛戈为什么要给马取那么个古怪名字,“Dusty Answer⑺”,其实这是布里南想出来的。直到去年夏天去莫干山避暑之前,弗朗兹对布里南一直很亲热。那时弗朗兹刚在莫干山买下一块地,建起一座度假旅馆。从那回来后,他一听说有布莱尔先生出现的场合,就一定找理由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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