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拧他的胳膊:“都是过去访过我的记者,写些花边新闻的,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记者,多多少少,也能帮上忙,只没想到他们还在写稿,你已经把事情办妥了!”
这话是假的,露生单独去报馆,吃了好些白眼,因为金家今时不同往日,白小爷也是许久不唱了,别人自然狗眼看人低。几个记者,都不太愿意兜揽这事,露生求了又求,又拿自己攒下的钱来许,方才说动了几个人。他只把这话按下不提,心想这些人现在可傻眼了,若是当时肯报,现在岂不成了为民伸冤的英雄?唯有《救国日报》一个社会新闻部的李小姐,慷慨拍案,愿意为这事写稿件,昨日露生打电话给她说不必了,把李小姐捶胸顿足,只恨自己的笔没追上新闻的速度。
求岳见他脸上有些得意的神色,心里发痒,想偷亲一口,谁知露生突然回过头来,两人撞了一个脑袋崩儿,都“哎哟”一声。
露生笑着揉脑袋:“干什么呢?”
金总心里尴尬,吐舌头笑,再要强吻只怕黛玉又要跑,跑滑了还跌跤,假装一本正经道:“我是想说,以后这种不太愉快的新闻,不要找记者。”
“为什么?”
金求岳搔搔鼻子:“我是从舆论时代过来的,知道政府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无论哪个政府,都很讨厌民间指手画脚。”他趁机又把露生的手抓回来:“我们那个时候,有个搞笑的说法,叫‘键盘治国’,知道什么意思不?”
“键盘?”
“就是大家都有个小机器,可以随时随地发表意见,政府有什么报告,向上面一发,全世界都能看见,然后大家就七嘴八舌,都可以评论。”
露生歪头笑道:“那和电报也差不多。”
“都一样吧,一出台什么政策,大家你也说,我也说,有个什么案件,一边倒地骂警察、骂政府,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露生想象不出来,有点呆了。
求岳揪揪露生的风帽:“不是说你找记者不对,而是记者对我们来说,还有很多用处。舆论是我们跟政府过招的一杆枪,我们现在跟政府搞合营,就要跟他们弄好关系,不能屁大的事情就翻脸逼宫——当然救我爷爷不是屁大。救爷爷的事情,是逼政府,以后也许还有事情,要请政府,人情就那么多,逼完了之后,就不好请了。”
露生心中钦佩,只是默默点头。
未来的路还很长,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问题还很多,句容厂怎样,还不知道,什么事情都要一步一步来,节约能节约的,缓和能缓和的。
感情的问题也是一样,求岳知道露生心里许多顾虑,也知道他爷爷并不承认这段关系,但那有什么要紧?闯一闯才知输赢。
山路已尽,远处是午后熙熙攘攘的街市,不知为何,两人心中都生出柳暗花明之感。明明是拾级而下,却有一览登高的心情,是勇敢向前攀登的心情。求岳插了兜,仰头看天:“金家已经是山穷水尽,之前救爷爷,是仗着你少爷的名头开空头支票,要真能扳活句容厂,才是老子的真本事。”他微笑看向露生:“哥哥带你体会一次,什么叫下海弄潮!”
金求岳也许不知道,他那份慷慨挥洒的样子,真俊朗极了。初春的太阳照着他,像照着提枪上阵的白马小将,猎猎春风吹着他的衣角,也是吹他的战袍。
露生望着他,心中有些痴了。
两人寻老陈不见,只道是自己走远了,偏路边走来一个摆摊的,摇签算卦,求岳笑道:“刚在山上那秃子不愿意给你礼物,咱们在这儿算一个?”
算卦的赶紧凑上来:“不听我胡说,看您的手气,一分钱抽一次,取个乐子!”
露生看看求岳,求岳丢一把铜板过去,露生便伸手拈一支——不料是支白签,再拈一个,还是白签。露生摇头笑道:“你这是骗人钱的,都是白的,算个什么?”
算卦的嬉笑道:“摇运气的事情,难免有两个空头,再抽一个就是。”
露生依言,又抽一个,这个有了,定睛一看,上面没有注解,只写四个字:“淑人君子”。
这四字正正碰在露生心上,口中不禁笑道:“你这也不是算命,是个诗签。”一面看,一面心中几乎揣了个兔子,这四个字他自然知道,是小雅里的句子,可是金求岳粗俗到家的角色,算哪门子君子?自己相公出身,风月场里打滚,又是什么淑人?实在可笑。唯独想到这四字前头是“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仿佛是琴瑟和谐的意思,心中跳如擂鼓。再想金求岳孩子心性的人,什么事情都是热过就算了,原本也是喜欢女孩儿,不喜欢男人,也不知这份相好是长是短,难道这签是专门来定自己的心?想来想去,脸上几乎发烧。
求岳看他神色变幻,好奇得要炸了,伸着头问:“算的什么?算的什么?”
露生忽然心中顽意上来,把签往怀中一藏:“算你是个光头大秃瓢!”
说完他就跑了。
金求岳莫名其妙,摸着光头在后头追:“站住!别跑!给老子看一眼!”
午后太阳里,慢悠悠一辆车子过来,是老陈来接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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