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没言语,只是下意识地一翻腕子握住了那只手。
这不是一只陌生的手,小时候,他曾牵过它无数次。一手是丫丫,一手是龙相。后来长大了,他开始回避她的手,但也没到“男女授受不亲”的程度,因为他俩一个是大哥哥,一个是小妹妹,朝夕相对,没法不亲。
手指缠着手指,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恐慌而又悲哀地互相牵扯。丫丫整个人都在打哆嗦,但是已比方才镇定了好些。她是没有主意和宗旨的,露生就是她的主意与宗旨。在她心中,露生几乎是全能的。自己再怎么怕,再怎么走投无路,最后方都还有个大哥哥。只要自己跑得够快,只要自己能够及时地躲到大哥哥身后,那么风雨过后,就还是天下太平。
但这一回的风雨,是狂风暴雨,她也不知道露生应当如何应对了。实在是没法子的话,那么——
她仰起脸,用耳语一般的轻声说道:“大哥哥,我不想嫁给少爷。我怕他。”
在看清露生那微微颔首的姿态之后,她得了鼓励,索性把心一横,“大哥哥,要不然,咱们跑吧。”
露生攥着她的手,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他能依稀看清丫丫的眉眼。丫丫的眉眼从来没有这样生动过,眼角眉梢全流动着光彩与情意。眼巴巴地仰视着露生,她知道自己和大哥哥一旦离了龙家,便要改天换地,活出个新样式了!
到那时候就好了,就再也不用怕了。即便不小心做错了事情,也不必闭着眼、咬着牙,去等待接下来那雷霆一般的怒斥或者防不胜防的拳脚了。那样的日子会是什么滋味?想象不出,一定是好的。哪怕穷了,穷到吃糠咽菜了,也一定是好的。
这想都想象不出的好日子让丫丫心中生出一阵酸楚,她想再向大哥哥做出一点保证,保证自己绝不是个好吃懒做的笨丫头,两个人跑出去了,她绝对不做他的累赘。他不是总说现在外面的女子也都和男子一样了吗?她不比她们缺少什么,也没有裹那残废一般的小脚,真到了事情临头的地步,她想自己也敢出去自力更生,卖力气赚钱。
可是未等她真正开口,露生却是轻轻放开了她的手,“丫丫,你还是嫁给他的好。”
丫丫立时愣住了。
风吹云动,遮了月光。露生的人融化在了夜色中,只有声音继续响起:“我没想到他是要娶你做正妻。做妾自然是不行的,可若是能够做龙家的正房少奶奶,那对你来讲,也就不能算坏。”
丫丫大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只有露生的声音在教导她。那声音斯斯文文的,冷冷静静的,简直带了寒意。
“我是一无所有的人,你跟了我,前途不可预料。但是嫁给龙相,一生一世荣华富贵,大概总是没有问题的。”
丫丫低了头,这一回,她开始快速地眨眼睛,整个人像发了疟疾似的,抖得牙关直响。
但是她也不哭,也不闹,只嗫嚅着问道:“大哥哥……你不带我走呀?”
然后她感觉露生好像是笑了一下——没抬头,没看见,屋子里一片漆黑,抬了头也是一样看不见,但她就是感觉露生笑了,而且还是苦笑。一只大巴掌从天而降,拍了拍她的头顶,随即露生的声音响起来,依然是那么斯文、那么冷静,“丫丫,听话。”
丫丫垂下了头,一颗心也在腔子里往下坠,垂死挣扎一般的,她硬着头皮又说了一句:“我不怕苦,我没想要荣华富贵……”
露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声音清朗而又低沉,在丫丫耳中,曾经比任何音乐都更动人,“丫丫,听话。”
丫丫闭了嘴,其实她的话还没说完,可是中气不足,她说着说着就断了气息——气也没了,话也没了,甚至周围一片茫茫黑暗,连她的大哥哥也没了。
头脑恍惚了一下,她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世上本来没有大哥哥,自己也并没有长大,此刻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夜里,是刚刚挨了少爷的打。
打就打了,没处讲理,没人管她,哭也白搭。于是她只好放空头脑,也不思,也不想。不思不想的时候,人就如同木石,很疼的地方,也不那么疼了。
迈步绕过前方的露生,她推门走了出去。夜很静,也很黑,她抬头往天上看,看到今夜的星星竟是那样亮与大,熠熠生辉。有流星划过天际,留下的光芒也璀璨如同一道金虹。
她无忧无虑的少年光阴已然过了,她所有不得见人的美梦也破灭了。她还没有真正地姹紫嫣红过,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糊里糊涂地就这么完了。
丫丫悄悄地回房睡觉,谁也没有惊动。和衣躺在床上,她虚脱一般地闭了眼睛,呼吸微细。因为方才与露生的一相会一表白,已经耗尽了她毕生所有的勇气。
所以她现在恢复原形,重新变得又懦弱、又笨拙。
与此同时,露生也上了床。端端正正地仰卧在床中央,他似睡非睡地做了个梦。
他梦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一堵高墙下,墙头上面坐着秀龄。他知道墙后有坏人追杀过来了,所以向上举起双手,要接住跳下来的秀龄。然而向上定睛一瞧,他发现秀龄不见了,墙上人变成了七岁的丫丫,丫丫噙着食指,低着头向他天真羞涩地笑。
没有秀龄,丫丫也行。他急得一蹦三尺高,拼命去抓丫丫的脚。可是就在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丫丫之时,丫丫忽然无声地向后一晃,被人从后方硬拽了下去。
他在梦里怔了怔,然后转身便跑,一边跑一边对自己说:“我把丫丫也给丢了。”
他跑得很急,明知道自己是抛弃了丫丫,可因为怕被那些坏人追上,所以一路逃得头也不回。如此狂奔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猛地一睁眼,带着一身冷汗清醒过来。
扭头望向窗外,他看见了暗淡的晨光。心有余悸地微微喘息着,他知道自己这一夜牺牲了什么。
为了利用龙相复仇,他把丫丫和自己全牺牲了。本是一对姻缘,如今两离散。丫丫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住那小疯子的荼毒?而自己见死不救,又有什么面目再去充她的大哥哥?
在接下来的几天,露生都想方设法地避着丫丫。而丫丫仿佛当真意识到了自己的准新娘身份,也躲在房内不大出门了。
几天之后又过了几天,本县最大的成衣店派来了大马车,送来了新制的凤冠霞帔和四季衣裳。那衣裳大概是很贵重的,小伙计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衣裳盒子鱼贯而入,神情全都很肃然。银楼的掌柜也亲自送来了金银首饰,首饰装在锦缎匣子里,匣子摞匣子,叠得老高,由几个大伙计捧着。
衣裳和首饰进了龙家的门,被一队老妈子接过去送到了黄妈屋里。黄妈把那衣裳盒子打开了看,旁人跟着看,一边看一边低低地惊叹。衣裳太多了,一样一样地看不完,于是黄妈转而去开首饰匣子。匣子本身已经是花团锦簇了,匣子一开,里面更是宝光闪耀,看得老妈子们瞠目结舌,黄妈更是又要笑又要哭,张罗着让人去把丫丫叫过来。
然而丫丫没到,龙相先回来了。
龙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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