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不叫他葛德?”
“你是说……?”穆勒尼森说。
“你叫他铁面人拉夫妥,你只称呼他姓氏,不叫他名字?”
穆勒尼森以暧昧的神情看了哈利一眼,发出咯咯笑声,最后露出苦笑:“对,我想我跟他还没有那么熟。”
“好,谢谢你的协助。”
哈利朝警署大门走去时,听见穆勒尼森在背后叫唤,便转过身。穆勒尼森站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口,拉开嗓门对哈利说话,声音在走廊墙壁间形成短暂的振动回音。
“我想拉夫妥应该也不喜欢我叫他名字。”
哈利来到警署门外,站在原地,看人们弯着腰,艰难地走在风雨中。那种感觉就是不肯散去。他一直觉得某种东西或某个人就在他附近,就在他的活动圈之内,他只要去看就能看见,但是他必须在恰当的光线下用恰当的眼光去看。
一如约定,卡翠娜在码头驾船载哈利。
“这艘船是我跟朋友借的。”她一边说,一边驾驶一艘长六米多的所谓岩礁吉普船,驶出狭窄的海港出口。吉普船绕行诺德勒斯半岛时,一种声音传来,听得哈利头晕目眩。就在此时,他看见了一根图腾柱,图腾柱上的木刻脸孔张开嘴巴,正对他发出刺耳尖叫。一阵冷风吹过船身。
“那是水族馆的海豹叫声。”
哈利将外套裹得更紧了些。
芬岛是座小岛,这座被雨水摧残的小岛上,除了石楠以外看不见其他种类的植物。岛上设有一个码头,卡翠娜熟练地把船停靠在码头边。别墅区共有六间小木屋,建筑比例有如玩具房屋,让哈利联想到他在南非索韦托见过的矿工小屋。
卡翠娜带领哈利走上小屋间的碎石路,来到一栋小屋前。那栋小屋外墙油漆斑驳,还破了一扇窗户,十分显眼。卡翠娜踮起脚,伸长了手,抓住前门上方的壁灯,开始旋转。壁灯内部传出刮擦声。她旋开圆形灯罩,昆虫尸体纷纷飘落下来,一把钥匙也掉了出来。她在半空中抓住钥匙。
“拉夫妥的前妻喜欢我。”卡翠娜说着,将钥匙插入门锁之中。
屋内弥漫着发霉和潮湿木头的气味。哈利盯着昏暗的空间,听见电灯开关发出轻弹声,接着灯就亮了起来。
“她虽然不来这里,却也没让这里断电。”他说。
“这是国有财产,”卡翠娜说,缓缓环视四周,“警方会付钱。”
小屋占地共二十五平方米,内有一个客厅兼餐厅和卧室。料理台和客厅桌上摆满空啤酒罐。墙上没挂任何东西,窗台上没有装饰品,书架上没有书。
“还有个地下室,”卡翠娜说,指着地上一扇活板门,“这是你的专业领域,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搜查。”哈利说。
“搜查什么?”
“最好别去想要搜查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如果一心要找某个特定的东西,就会错过重要的东西。清空你的脑袋,当你看见的时候,就知道你在找的是什么了。”
“好。”卡翠娜说,语调慢得夸张。
“你从这里开始找。”哈利说,走到活板门前,拉起嵌入式铁环,将活板门拉开,只见一道狭窄楼梯通往下方的幽暗空间。他暗自希望卡翠娜没发觉他心生犹豫。
哈利走下潮湿阴暗的地下室,早已死亡的蜘蛛所结的干枯蜘蛛网粘上他的脸,泥土和腐木的气味扑鼻而来。地下室完全建于地底下。他找到电灯开关,按下去,但没有反应。地下室唯一的光源来自墙边一台冰箱上方的红色小灯。他按亮小手电筒,一道光束射在储藏室的门板上。
他打开门时,铰链发出尖鸣。门内是个小隔间,摆满各式木工工具。这个储藏室属于一个除了逮到杀人凶手之外,尚有野心做一番事业的人,哈利心想。
那些工具看起来没用过几次,也许拉夫妥最后发现自己对其他事情都不在行。他不是那种会做东西的人,而是懂得收拾残局的人。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哈利立刻转身,随即松了口气,原来是冰箱的恒温装置启动了风扇。哈利走进第二间储藏室,看见里头的东西都被一张毯子盖住。他拉开毯子,潮湿和发霉的气味窜了出来。他在手电筒的光线照射下,看见一把腐烂的洋伞、一张塑料桌、一堆冰箱抽屉、几张褪色的塑料椅和一套游戏槌球。地下室里别无他物。他拉开毯子时,一个抽屉滑落到门口,他打算用脚把抽屉推回去,却在手电筒的光芒下看见抽屉内部有几个浮凸文字,那是“伊莱克斯”的品牌标志。他走到墙边的冰箱,听见冰箱风扇仍在嗡嗡旋转。那台冰箱正是伊莱克斯牌。他抓住门把,拉动冰箱门,门却动也不动。他在门把下方发现一个锁,明白冰箱被锁住了。他走进工具储藏室,拿起一根铁撬杠,转身出来时,卡翠娜正好走下楼梯。
“上面什么都没有,”她说,“我想我们可以走了。你在干吗啊?”
“闯空门。”哈利说着,将铁撬杠顶端嵌入冰箱门锁上方之处,用尽全力扳动铁撬杠另一端,冰箱门依然不动。他调整双手握住的位置,伸出一脚抵住楼梯,再用力扳。
“妈的……”
冰箱门传出干涩的啪的一声,荡了开来,哈利一头往前跌了出去。他听见手电筒掉落砖地的声音,同时感觉一股寒意袭来,犹如冰河的吐息。他在地上摸寻手电筒,耳中却听见卡翠娜发出尖叫声。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凄厉叫声,发自喉咙深处,过了一会儿,叫声转变为歇斯底里的呜咽,听起来仿佛笑声。她吸了口气,安静几秒,又再度开始发出相同的尖叫声,既长且久,犹如女性分娩时发出规律的、仪式性的痛苦歌声。这时哈利也已看见一切,明白了卡翠娜为何发出尖叫。
她之所以尖叫是因为经过十二年后,那台冰箱依然运作良好,冰箱内的小灯照亮了塞在里头的尸体。尸体的手臂位于前方,膝盖弯曲,头部被压到一旁。尸体表面覆盖着白色冰晶,犹如一层以啃食尸体维生的白色霉菌;尸体的扭曲模样正好是卡翠娜尖叫声的可视化显现。但令哈利胃部翻搅的并不是这幕情景。冰箱门打开后不久,尸体便往前倒,额头撞上门边,撞得脸上冰晶纷纷跌落,犹如瀑布般洒落地面,这就是为什么哈利会看见葛德·拉夫妥正在对他们咧嘴而笑。然而拉夫妥的笑容并不是由嘴巴形成的,他的嘴唇被类似粗麻绳的绳线一进一出、曲曲折折地缝了起来,笑容横越下巴,呈弧形上扬至双颊,最后被一排黑色钉子固定住;看那模样,那排钉子只可能是被钉进去的。吸引哈利注意的是鼻子。哈利尽力将上涌的胆汁逼回胃里。拉夫妥脸上的鼻骨和软骨一定是事先就被挖除了。红萝卜的色泽已被冻气吸食殆尽。雪人已然完成。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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