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四京道:“琳琅偷了东西,奉了安主子的吩咐,锁到北五所去了。”李德全问:“偷东西,偷什么东西了?”冯四京答:“就是万岁爷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魏谙达带了人从琳琅箱子里搜出来,人赃并获。”
皇帝“哦”了一声,神色自若的说:“那扳指不是她偷的,是朕赏给她的。”
殿中忽然人人都尴尬起来,空气里似渗了胶,渐渐叫人缓不过气来。冯四京唬得磕了个头,声调已经颇为勉强:“万岁爷,这个赏赐没有记档。”凡例皇帝若有赏赐,敬事房是要记录在册,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赏某人某物。冯四京万万想不到皇帝竟会如此说,大惊之下额上全是涔涔的冷汗,心中惶然恐惧。
皇帝瞧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连忙跪下去,说:“是奴才一时疏忽,忘了将这事告诉敬事房记档。”
殿中诸人都十分尴尬,那只翡翠扳指既然是御用之物,自然价值连城。况且皇帝自少年初习骑射时便带得惯了,素来为皇帝心爱之物,随身不离,等闲却赏给了一个宫女。人人心里猜忖着这里面的文章,只是都不敢露出什么异色来。冯四京却连想都已经不敢往下想。
最后还是李德全轻声对冯四京道:“既然琳琅没偷东西,还不叫人去放了出来。”
冯四京早就汗得连衣裳都湿透了,只觉得那两肋下嗖嗖生寒,连那牙关似乎都要“咯咯”作响。只“嗻”了一声却行而退,至殿外传唤小太监:“快,快,跟我去北五所。”
第14章
乾清宫里因着殿宇广阔,除了御案之侧两盏十六枝的烛台点了通臂巨烛,另有极大的纱灯置在当地,照得暖阁中明如白昼。冯四京去了北五所,敬事房的另一名当值太监方用大银盘送了牌子进来,皇帝只挥一挥手,说了一声:“去。”这便是所谓“叫去”,意即今夜不召幸任何妃嫔。敬事房的当值太监便磕了个头,无声无息的捧着银盘退下去。
李德全早就猜到今晚必是“叫去”,便从小太监手里接了烛剪,亲自将御案两侧的烛花剪了,侍候皇帝看书。待得大半个时辰后,李德全瞧见冯四京在外面递眼色,便走出来。冯四京便将身子一侧,那廊下本点着极大的纱灯,夜风里微微摇曳,灯光便如水波轻漾,映着琳琅雪白的一张脸,李德全见她发鬓微松,被小宫女搀扶勉强站着,神色倒还镇定,便道:“姑娘受委屈了。”
琳琅只轻轻叫了声:“谙达。”冯四京在一旁道:“真是委屈姑娘了,我紧赶慢赶的赶到,到底还是叫姑娘受了两杖,好在并没伤着筋骨。”李德全不理冯四京,只对琳琅道:“姑娘在这里等着,我去向万岁爷回话。”便走进殿中去。皇帝仍全神贯注在书本上,李德全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万岁爷,琳琅回来了,是不是叫她进来谢恩?”
皇帝慢慢将书翻过一页,却没有答话。李德全道:“琳琅倒真是冤枉,到底还是挨了两杖,奴才瞧她那样子十分委屈,只是忍着不敢哭罢了。”
皇帝将书往案上一掷,口气淡然:“李德全,你什么时候也学的这么多嘴?”李德全忙道:“奴才该死。”皇帝微微一笑,将书重新拿起,道:“叫她下去好好歇着,这两日先不必当差了。”
李德全一时没料到皇帝会如此说,只得“嗻”了一声,慢慢退出。皇帝却叫住他,从大拇指上捋下那只翡翠扳指来,说:“我说过这扳指是赏她的,把这个给她。”李德全忙双手接了,来至廊下,见了琳琅,笑容满面道:“万岁爷吩咐,不必进去谢恩了。”又悄声道:“给姑娘道喜。”琳琅只觉手中一硬,已经多了一样物件。李德全已经叫人:“扶下去歇着吧。”便有两名宫女上来,搀了她回自己屋里去。
琳琅虽只受了两杖,但持杖之人竟使了十分力,那外伤却是不轻。她强自挣扎到此时,只觉腿上巨痛难耐,回了屋中,画珠连忙上来帮忙,扶她卧到床上,李德全却遣了名小宫女,送了外伤药膏来。那小宫女极是机灵,悄悄的道:“李谙达说了,只怕姑娘受了外伤血淤气滞,这会子若传医问药,没得惊动旁人。这药原是西北大营里贡上来的,还是去年秋天里万岁爷赏的,说是化血散淤极佳的,姑娘先用着。”
画珠忙替琳琅道了谢,琳琅疼得满头大汗,犹向柜中指了一指。画珠明白她的意思,开了柜子取了匣子,将那黄澄澄的康熙通宝抓了一把,塞到那小宫女手中。说:“烦了妹妹跑一趟,回去谢谢李谙达。”
那小宫女道:“谙达吩咐,不许姑娘破费呢。”不待画珠说话,将辫子一甩就跑了。
画珠只得掩上房门,替琳琅敷了药,再替她掖好了被子,自出去打水了。琳琅独自在屋里,只觉得痛得昏昏沉沉,摊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掌,却不想竟是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幽幽的似一泓碧水,就着那忽明忽暗的灯光,内壁镌着铁钩银划的两个字:“玄烨”。她出了一身的汗,只觉得身子轻飘飘使不上力。那只扳指似发起烫来,烫得叫人拿捏不住。
半夜里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了一夜,至天明时犹自漱漱有声,只听那檐头铁马,叮铛乱响了一夜,和着雨声滴答,格外愁人似的。端嫔醒得早,自然睡得不好,便有起床气。芸初上来替她梳了头,正用早膳,去打听消息的太监已经回来了,磕了一个头方道:“回端主子话,据敬事房的小孟说,昨儿万岁爷是‘叫去’。”端嫔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了些,漱了口浣了手,又向大玻璃镜子里瞧一瞧自已那一身胭红妆花绣蝴蝶兰花的袍子,对栖霞道:“咱们去瞧瞧荣主子。”
栖霞忙命人打了伞,端嫔扶了芸初,至荣嫔那里去。雨天无聊耐,荣嫔立在滴水檐下瞧着宫女替廊下的那架鹦鹉添食水。见端嫔来了,忙远远笑道:“今儿下雨,难为妹妹竟还过来了,快屋里坐。”只听那鹦鹉扑着翅膀,它那足上金铃便霍啦啦一阵乱响,那翅膀也扇得腾腾扑起。端嫔便道:“姐姐养的这只小虎儿,可有段时日了,只可惜还没学会说话。”
荣嫔并不着急答话,携了她的手进了屋中,方才道:“那小虎儿不学会说话也好。”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妹妹没听见过说么——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前人的诗,也写得尽了。”
端嫔道:“这话我来说倒也罢了,姐姐圣眷正隆,何出此言。”荣嫔道:“妹妹如何不知道,皇上待我,也不过念着旧日情份,说到圣眷,唉……”她这一声叹息,幽幽不绝,端嫔正是有心事的人,直触得心里发酸,几欲要掉眼泪,勉强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了,昨儿乾清宫的事,还有下文呢,不知姐姐听说了没有?”
荣嫔道:“能不听见说吗?今儿一大早,只怕东西六宫里全都知道了。”端嫔唇边便浮起一个微笑来,往东一指,道:“这回那一位,只怕大大的失了算计。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照我说,她也太性急了,万岁爷不过多看哪个宫女两眼,她就想着方儿算计。”
荣嫔道:“倒不是她性急,她是瞅着气候未成,大约以为不打紧,所以先下手为强。谁知万岁爷竟是不动声色,这回倒闹她个灰头土脸。”端嫔道:“依我看,万岁爷也未必是真瞧上了那个宫女,不然这会子早该有恩旨下来了。叫我说,万岁爷是恼了那一位,竟然算计到御前的人身上去了,所以才敲山震虎,来这么一下子。”
荣嫔笑道:“妹妹说的极是。”端嫔忽然起了顽意:“不知那一位,这会子是不是躲在屋子里哭。佟贵妃连日身上不好,将六宫里的事都委了她,想必今儿她终于能闲下来了,咱们就去永和宫里坐坐吧。”
荣嫔便叫贴身宫女晓月:“拿我的大氅来。”那晓月却道:“主子忘了,方太医千叮万嘱,说主子正吃的那药,忌吹风呢。”荣嫔便骂道:“偏你记得这些不要紧的话,我不过和端主子去永和宫一趟,能受什么风?”端嫔忙道:“又何苦骂她,她也是一片孝心才记在心上。姐姐既吹不得风,这雨天确实风凉,我独个儿去瞧热闹也就是了。”
她起身告辞,荣嫔亲送到滴水檐下方回屋里。晓月上来替荣嫔奉茶,荣嫔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机灵。”晓月抿嘴一笑,道:“跟着主子这么久,难道这点子事还用主子再提点?”
荣嫔慢慢用碗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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