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暮色里的灰猫〔情节/国王死了,然而王后然而然而……〕
窗外蝉鸣,此起彼落的,在树的高处。
讲台上,讲课的年轻老师兀自口沫横飞地讲着,怎样的手段能让读者持续被吸引到故事上头。得过几个文学奖,出版过几本畅销小说的老师一头乱发,讲到激动处——不幸的是,他常激动——他的口水真的飞溅出来。事缘于他的嘴巴上下半部好像不能完全咬合,下巴似乎比上颚大上了半号(小乙脑中浮起左右脚不同号的鞋子)。
她想起最近读到的一本讲DNA的科普书,有一章谈到欧洲皇室因为怕尊贵的皇家血统被污染而喜欢亲上加亲,堂表通婚有时还嫌不够纯,亲兄妹或姐弟搞,或老爸和女儿,就跟猩猩猴子一样,结果很多糟糕的隐性基因都获得表现,长出猪尾巴,满身黑猩猩毛,长出穿山甲般的鳞片,长出刺猬般的刺。有个王室的末代子孙竟然下巴比上颚长得大一号,每逢进食都非常痛苦,喝水也会从两旁漏下来,因此长期营养不良,精神不佳,也长不高。
燠热,她可以感受到肤表正散发着阵阵的热气。教室两旁绿色落漆的风扇发出阵阵震动,努力旋转着,但好像没什么风。汗水从发际淌下,她感觉腋下讨厌地汗湿了。仿佛闻到某人飘散出一丝羊膻味。她怀疑是那走个不停的老师,凉鞋在老旧的讲台上踩出许多声响,猛摇着画着孔雀的扇子,汗湿了上半身。
动物园的气味。兽栏的气味。
黑板涂满了奇丑无比的字——笔画都被拖得太长,远离中心,和不相干的字发生乱七八糟的纠缠。他的手不断挥动,手势夸张。关键词:场景与对象。他费劲地擦掉一些废字,画上一口变形的箱子,笔画藕断丝连。开始讲一个女人和一口皮箱的故事。(“如果是推理小说,箱子里多半有一具尸体,也许是干尸,也许是婴尸,也许是断肢——一只手,脚,或头颅,玻璃瓶里一套生殖器。”)
老师忽而插进一句:作业要开始动手了哦,不要拖到最后再来哀求延期。
第七堂课了。还有一半左右。第十三周就要交作业,最后一周老师要发回作业暨现场讲评。
有一滴汗沿着背脊往下溜,钻进裤子里了,她的脸没来由的发烫,像雨湿的萤火虫的屁股突然亮了一下。头昏。脚底,屁股大腿和椅子接触处似乎也都汗湿了。左侧的阿冒眯着眼睡得上半身晃呀晃的像摆渡,后侧几个男生目光飘浮,看来也都神游了。她心想,汗湿后的背,乳罩的肩带势必一览无余了。
而蝉在声嘶力竭地鸣叫,仿佛在歌颂热夏。
写什么呢?
怎么写?
“你有故事吗?”老师进来之前,小乙曾悄声问那无时无刻摆出诗人模样(好像随时有人会偷拍他)的阿冒。“故事?什么故事?”他笨笨地回应。
〔叙事者/虚构/悬疑〕
小乙想起故乡那些燠热然而安静得多的午后。父亲一如往常地躺在藤椅上垂着双手打着鼾,张大了嘴淌着口水;老狗鸭都拉趴在他椅旁熟睡。父亲有时会突然醒来,挥挥手赶走意图停歇在唇上的苍蝇,或者抓抓痒,一只母蚊吸饱了血刚离开他额头。发现她不在身边会大喊一声,她的应答有时来自红毛丹树上,有时来自山竹树深处,有时是杨桃树枝叶间,或是更远的哪里。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安心地立即回到梦里。闹钟响时,他即弹起身,披衣,又喊她的名字,要她小心看家,当心“痟狗牯”①,即骑上摩托车回到园里去。那是母亲离开这个家多少年后的事了?
木瓜树总是累累硕果,总有一两颗熟黄了,白头翁还是什么鸟把它底部啄开了,吃了个大洞,晶亮晶亮的黑色种子裸露,洒了一地。她厌恶那股烂熟的味道。就像她深厌父亲在那放工具的寮子里,搂着榴梿街那个恬不知耻的寡妇阿土嫂,撩起伊的上衣吸吮伊肥大的奶,甚至露出屁股压在床板上做那公狗母狗才会做的事,还发出令人燥得浑身发热的声音。还有那空间里留下的淫秽的味道,甚至会附着在铁器上,锯子上,钉子上,黏黏的。那墙上贴着幅年轻香港女星的半裸照,挤出半颗泛黄的奶,大红的裙子,都褪色了。
那阿土嫂一有空就会过来小乙这里瞧瞧,父亲的叮嘱吧,怕她一个人在家被欺负,经常过来看头看尾,主动把她泡着的父亲的脏衣服整盆拿到井边去刷洗。小乙的衣服,早早洗好晾着了,她喜欢一有空就把事情处理好,就像学校老师交代的功课,一有时间就先把它整整齐齐地做好。(阿冒说,每个人都有故事。你一定也有吧。这老师很有名的﹝她抬头看看,那口皮箱还没被打开,老师掏出手巾擦去下巴不断泛滥的口水﹞。文学奖奖金可以买很多书呢。也可以回一趟家里。但家有什么好回的?)小乙很不喜欢父亲那些被汗水反复浸渍的衣裤,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用洗衣粉泡着还是觉得臭,踩一踩,一盆水还都是黑的,常常要泡不止一遍,换了清水重新放肥皂粉泡过。因此经常就被阿土嫂顺手接了过去,好几年了,伊就像是这个家的主妇那样,哼着流行歌曲晾晒那些伊费了好大力气才刷干净的衣物。杂货店的阿伯常问她说,听说伊即将要成为她家的女主人了,是不是真的。小乙记得阿土嫂有个高瘦的儿子阿光,比她高个几届,但他们没说过几句话,他脸上很多挤烂的青春痘,油油的,她不太敢靠近。但父亲和阿土嫂都说,功课有问题可以问他,他成绩很好的。她想,他身上一定有一股什么可怕的味道,谁知道独处时会不会对她怎样。
〔层次/意外/事出有因〕
然而那回,当她俯身观察一个蚁窝,捡一些饭粒让它们搬回地下的洞穴,却出事了。她喜欢它们的勤快,穴口粗大的砂粒辐射状的排列,蚂蚁繁忙地进出。小学画画作业她都画它们,颜色简单,只有黑和白(沙子的黄色省略了也不会怎样);线条简单,用点和线即可,蚂蚁的身躯是稍大的黑点。闻到异味要转身逃开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被称作“傻仔”的流浪汉已经像垃圾山那样压了下来,把她压趴在蚁窝上,一双魔掌从后头用力抓她胸部,随即撩起裙子硬扯她的内裤,把她扳过来,褪到膝盖了。她看到那张丑陋的脸咧嘴笑着,口水滴在她肚皮上,“傻仔”自己的下半身早就脱光了。好臭。死了还比较好。她先是咬牙挣扎,然后大哭,拼命要把他推开,但那垃圾山简直难以撼动。突然听到“傻仔”大叫一声,手一松放开她,她听到狗的吼声,原来是鸭都拉及时醒来,用缺牙的嘴用力地咬着他的脚踝。“夭寿!”几乎同时,她听到不远处一声熟悉的女人的吆喝,她翻了个身,快速把内裤穿回去,弓身拔腿就跑,拖鞋都来不及穿。
跑到十数米外,惊魂未定地回头看,鸭都拉已经被踹开,那人兀自大声吆喝,作势要打狗。他短裤只拉到膝间,胯下那坨东西黑魆魆,那根和公狗一样的东西还红通通地挺着。快步高举着棍子喝骂的是阿土嫂,但伊显然不敢太靠近,可能怕殃及池鱼。那人龇牙咧嘴地发出怪声,一只手扯着裤子,另一只手胡乱挥舞,快速移动套着破皮鞋的脚,咿咿呀呀地逃走了。
——有安怎么?(有怎样吗?)
小乙用力摇摇头,泪水在眼里滚动,阿土嫂的表情有几分狐疑,目光在她胯间飘移,好像在找什么蛛丝马迹。
那一天接连发生了许多事。
之后就谣传小乙给那白痴“强奸”了,给破了身,小乙恨死了,她知道阿土嫂的嘴巴脱离不了干系。以致多年以后父亲工伤老病,阿土嫂像个妻子那样不离不弃地照顾他,伊叫阿光给她写信说父亲想念她,要她常回家看看,但小乙就是不情愿返乡。就像她此后不爱穿裙子,也格外留心身后的动静。
那天父亲匆匆回家后,要她给医生检查,她不肯,坚持没事,即便父亲暴怒失控斥骂,她也不为所动。她听出父亲竟然担心她怀了那白痴的种。她觉得可笑之至。
那“傻仔”平时就在附近溜达,一身破烂衣服好似未曾更换,陈年的尿味汗味粪便,馊水汤汁,还有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脏污,内急时就拉下裤子,张开腿、跨蹲在街边水沟上,露出大屁股,当众就拉出屎来。不会说话,有时会对路过的行人大声呼喝,但他似乎认得自己的家人,会定时到特定人家去取饭喝水。据说他的父母亲是亲兄妹,还是祖父和孙女,反正是胡乱交配的产物。和另外几个变态一样,有时会躲在暗巷里,遇到小女生经过,就褪下裤子,露出那根和公狗一样的东西在那里使劲搓揉,还会笑嘻嘻大喊“喂”,要人家看他干的蠢事。小乙记得那一身恶心的味道,平时也十分留神陌生男人的身影,那天怎么就疏忽了呢?怎会没闻到那股恶臭呢?小乙家在镇的尽头,自成天地,有围墙,果树,但铁门很少拉上。哪会想到这回那白痴竟会跑那么远还闯进来。
她上下学必经那人经常出没的地方。那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两旁开着几间生意清淡的小店,杂货店,冷饮店,脚踏车修理店,早餐店。她往往顺手买个面包当午餐,椰渣的,奶油的,或两个咖喱饺,一个大包;有余钱就再买个冰条,黄梨口味的,或红豆,橘子汁的。她从不东张西望,角隅里常有不想看到的东西,有时是粪便,有时是死猫死狗,当众交配的公狗母狗,玩自己卵叫的咸湿佬。
那天黄昏,气冲冲的父亲提着刀硬拖着小乙去理论,威胁要报警,最后争论的焦点竟集中在小乙是否被“强(奸)到”。小乙气死了,这下完了。
父亲自然拉了阿土嫂去作证,她斩钉截铁地说,她看到了。她看到白痴脱下裤子,露出“硬扣扣”的可怕大家伙,还硬扯掉了小乙的内裤,她什么都看到了。
小乙说不出话来,只是掩面痛哭。她知道她说什么都没有人会相信的。她知道一切都完了。这下惨了,不闹没人知,一闹所有的人都在那里乱讲。她第一次想到死。
对方也不甘示弱,男男女女十几个围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的,那些男的脸孔都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是不太安分的眼神、随时准备流口水的嘴角(小乙自忖,如果我这样写,老师会不会怀疑我在影射他啊),都是遗传的印记。“傻仔”好像是制造过程中被机器多压了两三下,比较扁,比较宽,比较歪斜。那些不安分的眼睛都不断往她胸腹间烙。平日她走过时,他们也是毫不客气地盯着她的胸臀,好似要在那白校服上烧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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