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就把当年新四军衣食困难,绮玉提供了消息,王千帆偷偷回城,硬逼着他借出金条的事说了一遍。然后他颤巍巍地起身,从椅垫下取出珍藏了几年的那张借条,拿给心碧看。心碧虽不识几个字,“黄金百两”和“王千帆”还是认得的,也相信王掌柜所说不假。她看完纸条,又折好了还给王掌柜,一句话不说。
王掌柜呢喃道:“这几年我都躲着不敢上你的门,实在是没脸见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我……偏偏拿走金条的还是我的儿子……”
心碧轻声说:“千帆也是我的女婿。”
王掌柜转过身子给心碧看:“太太,你看看我的背,几年的工夫,驼成了什么样子?我心里难过啊!一百两黄金啊,这包袱太重了啊,我不止一次想死了算了!夜里想起来,我都睡不着觉……”
心碧叹口气:“我能懂。”
王掌柜苦笑笑:“几回都想死,又终究没死。太太你不会笑我吧?我是想,死了到阴间可怎么去回董先生的话?金子是从我手上借出去的,这辈子我能要就要回来,要不回来我当牛做马也要挣出钱来还你。太太你刚才看见了,三间正房我已经卖了出去,乡下还有块地,我正在找买主。”他转身从床垫子下面摸出一个布包包,“这是卖房的钱,太太你先拿上。”
心碧的手猛一抖,触电般缩回去:“不不,我不能要你卖房的钱。”
王掌柜急出一头汗来,说:“太太不肯要,就是拿刀子挖我的心了!太太的脾气我能不知道?不是山穷水尽难到极处,你不会到我门上来取这笔钱用的。太太你收下了吧,给我这个老脸,只当你拉我一把,别让我活着比死还难受。”
心碧眼圈红红地拿起布包,说:“克俭的一条命,是你王掌柜救的。别的我不多说了。”
她站起身,急急地往外走,不敢回头再看一眼王掌柜住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偏屋。
钱送到克俭的债主那里,带本带利一算,结果还差着一小半。经心碧苦苦哀求,写了借据,捺了手印,对方才答应放克俭一马,让心碧先带人回家,筹到款子立刻送去。
心碧心里是真恨啊!一辈子在人面前要强,到临了身边只剩下克俭这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有时候心里想得燥热起来,真是一头在墙上撞死的心都有。人死了万事皆空,以后克俭死也好活也好,把这个家糟蹋干净了也好,眼不见为净。
也是心碧寿数未尽,有一回她已经闭着眼睛吞下一包老鼠药,却不料被囡囡发现了,哭着喊着到前面诊所里叫来了薛暮紫。灌药催吐好一番折腾,心碧的命又被暮紫救了回来。心碧长叹一口气,心里说:却原来人也不是想死就能死得了的。
薛暮紫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走进心碧的房间了,此时他坐在她的床头,握住她冰凉的手,只觉一肚子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互相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也清清楚楚知道对方心里想些什么。好半天之后,心碧答应说:“放心,凡事我做过一回不会再做第二回。”薛暮紫这才起身回去。
好的是不久海阳便逢第二次解放,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一夜之间呼啦啦走得不见了踪影,王千帆和他的人马重新回海阳执掌政权。土匪恶霸、兵痞流氓统统枪毙的枪毙,关押的关押,克俭欠下的印子钱也就不了了之。
有一天,薛暮紫从外面出诊回来,在巷子里碰到送信的老邮差。老邮差喊住他,说有他的一封信。薛暮紫心想会有谁寄信给他?拿到手一看,却是上埝镇人民政府的一封公函,函中说上埝地区已经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薛暮紫在镇上有房子有地,是此次土改的运动对象,政府要求他立刻返回上埝,接受全镇人民的斗争和改造。如不服从,即以抗拒运动论处。
薛暮紫回到诊所,显得心事重重。共产党政府的作风,从海阳第一次解放他就明白过来了,对穷苦百姓自然是没说的,对那些有房子有地的人,怎么处置就很难说。他虽是个医生,一辈子行医为生,可毕竟是上埝镇的大户人家。上墙地方小,有钱有势的没有几户,薛家在当地便有点出头椽子的模样。薛暮紫医术高明,加之为人谦和,对穷苦人家又特别关照,应该说回老家不会有什么大难。可世道人心是很难说的,投之以桃,对方会不会就报之以李呢?万一人家转了脸砸过来一块砖头呢?
薛暮紫长吁短叹,实在觉得世事茫茫,前途莫测。绯云看出爹有心思,走过来问他,他只说要搬回老家去住,别的便不肯多讲。他有点后悔没有早点找个人家把绯云嫁出去,省得跟他回了上埝,还不知将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却也庆幸当初绯云没有和克俭圆房。如今克俭的这个样子,走路两腿都打着飘儿,一张面孔黄里带青,眼珠子看人木木的,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气而已。绯云如果跟了他,结局岂不更是悲惨!
海阳城里,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心碧了。她曾经是他的女人。十多年里,战争把他们的命运维系到一起。伤亡、病痛、儿女,甚至杀人,他们共同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大事!他努力帮她拴住董家这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船,一心一意保护这条船不在大水中倾覆。可她的儿女们却一个个地从船上跳下去不见了。她们如花朵般的生命只在水中打一个旋涡,便永远地沉没到河底。他和心碧都不能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是上天后悔赋予心碧太多的美貌太多的聪明,才给了她比世人更多的惩罚和痛苦吗?如今的心碧孤苦伶仃,身边还拖着个吸毒成瘾的儿子,薛暮紫无法想像以后的岁月她怎么度过。
薛暮紫站在诊所后窗前,不出声地默想了几天,终于下定一个决心。
一大早,心碧在院子里饲弄她喂的一群下蛋鸡,薛暮紫打开后窗,朝她招了招手。心碧走过来问他:“薛先生有事?”薛暮紫点点头,示意她到他诊所里来一趟。
心碧进门就看见诊所里的一切不同寻常,所有的药品用具都已经归置整齐,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留下来的也都堆成一排。心碧蓦然愣住了,抬头看着薛暮紫,诧异道:“你不是要走吧?”
暮紫说:“正是。”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瞳仁骤然间缩成尖尖的一点,刺在薛暮紫的脸上。
“你去哪儿?”
“回老家。上埝镇。”
心碧茫然地望着他,一时间竟想不出问他为什么。薛暮紫便主动把镇政府来函要他回去参加土改的事情说了。心碧态度决绝地说:“你可以不去!房子也好,地也好,谁想要,给他们去。你有这身本事,老天不会饿死你。”
薛暮紫苦笑道:“心碧,你不懂,落在头上的事,躲是躲不过的。海阳离上埝才有多远?我要是赖着不回去,等到人家跑进城来一根绳子捆了我走,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时候的下场,想也能想到了。”
心碧哆嗦了一下,怕冷似地抱住胸口,喊一声:“暮紫!”
薛暮紫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说:“心碧,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事情要对你说。你嫁了我,跟我到上埝去住吧,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心碧不敢相信地望住薛暮紫:“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年已经五十岁了?”
薛暮紫把她往自己面前用劲一拉:“五十岁怕什么呢?就算你只能活到七十,你也还有二十年的日子要过。二十年折成天数,该是多长多长的时间?”
心碧轻轻一动,挣开薛暮紫的手:“暮紫,我只恨我当初没有答应嫁你。”
“现在还来得及。”
“不!”心碧抬了头,面色凄楚地说,“现在太迟了,我已经穷得一无所有了,还背着克俭这么个包袱……”
“我不在乎。你也说过,我有一身的本事,老天饿不死我们。”
心碧苦涩地一笑:“暮紫,你懂我的脾气,我一辈子要强,万事都不肯求人。你说我会到老了还给你添个麻烦吗?”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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