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你记住,以后每周六下午,每周日上午——”
泳柔话未说完,小奇狡黠一笑,接道:“你都跟我在一起。”
“答对!就说……高二功课太难,我们一起学习。”泳柔沉吟,“每周末都学习会不会有点假?要不,一次说去学习,一次说去玩。”
“方泳柔,你每次都编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是不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你心虚?”
她斜睨小奇一眼,迈开大步跟上剪头婶,叫喊起来:“阿诚伯,你放心去!我帮你看着小奇,她要是不读书我就拿衣架打她屁股……”
小奇嘻嘻笑着走在她身后:“还找鬼告状啊你!”
她也笑。小奇从来都是她最温暖的后盾,不是她追逐着的背影。
*
城市是个令人紧张的地方。
方泳柔穿着细姑给她买的那件墨绿色衬衫裙。二十分钟海上行程,然后转公交车,按照纪添添给她的地址,下了车后以某大酒店的招牌为标的,左转,直行至十字路口,再右转……走到某个叫“晴天新苑”的小区。
城市是如此令人感到秩序,人与车各行其道,高楼挡着高楼,一眼望去无穷尽,比起无穷尽的海,城市像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她第一次孤身踏入这里。
她感到自己已经有所不同,身份转变了,不再是尾随大人的小孩子,毕竟她也算受雇于人,是即将独当一面、为自己全盘负责的人。为此,她微微地紧张着,在公交车停下等每个红灯的时候,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在心里读着秒。
雇主的家不算很大,但城市的楼房每一处地板都嵌着瓷砖,风沙灰尘无所遁形,全被拦在房屋之外,沙发是皮的,她小心坐着,并拢双腿,每多望一处都有种在窥探另个世界的紧张感。纪添添的表姨打量她,腔调间透出傲慢来:“你还是高中生,又没师范学历,一节课50块钱也不算亏待了,是听添添说你学习还不错,要不,我情愿多花点钱找个专业老师。我们这事情也不算说定的,你先上两节,看看合不合适。钱嘛,每次下了课结给你。欸,你家是农村的?那你英语口语怎么样?口音不重吧?”
她到男孩房里去给他上课,方才一直闷声不语的小学男生,一站起来,居然比她还高,敦实,背厚,脸上满是粉刺。他垂着头在前面给她引路,经过餐厅,她瞄见角落的地板上供着地主爷的神位。
她一下松了口气——原来城里也一样搞封建迷信。
地主老爷关照我。她心里默念。亲切得像在他乡遇到故人。
第一节课,雇主阿姨全程在旁陪伴,纪添添也在,一直在客厅吃着水果看电视。翻开了书本,泳柔见着第二位故人,即是装在她脑海中的知识,她很快如同鱼儿回到大海,各种讲解方式都信手拈来,下课结账,阿姨对她客气了几分,说等她下周再来。她接过特意装在平整信封里的50元钱,轻若无物,如同她的心一样轻。她挣得人生第一桶金,在她看来,无异于挣得这座都市迷宫的认可与尊重。
这是她年轻生命中何其浓墨重彩的一步,她自觉连背都挺拔了不少,脖子也梗得直直的,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像头雄赳赳的初生小牛犊,内心又快活,又偷偷地难为情。
纪添添招来一辆出租车,她从旁默默观察,学习招手停车的从容姿态。
她们乘车去往那个什么铂金时代。“你这件裙子还挺好看的嘛。真是人靠衣装。什么牌子的?我也去逛逛。”纪添添嘟起嘴对着手机屏幕自拍,漫不经心地评论道。
“不知道。”车内的廉价皮革味发潮发闷,泳柔低头理了理身上的衣裙。“你们宿舍……她们都来你的生日聚会吗?”
“陈栩栩不来。她说她要在乡下帮她阿嫲种地。真的假的?我还真没见过有人家里真的在种地,我以为现在的农业生产都是全自动了呢。周予应该会来吧?”
一定是这皮革味太熏人,或是纪添添口若悬河讲得人眼昏,方泳柔开始晕车了。铂金时代,她幻想出一个宫殿一样的地方,金碧辉煌,灯影绰绰,俊男靓女身着盛装、推杯换盏、风度翩翩……周予呢?她会穿什么衣服?
半小时后,周予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开包厢门走进来——穿着一身岛中的校服。
包厢内坐着男孩女孩十来人等,全都是纪添添的初中同学,清一水的城市少年,女孩大都蓄斜刘海或中分散发,男孩是各式各样的锅盖头,一个个全身上下都穿着各种牌子,匡威、aape、evisu、川久保玲……泳柔认不清,有些标志像在县一中冯曳她们那帮人身上见过,但看着剪裁与样式都大不相同,上身后的气质也大不相同。
她坐在她们中间,觉得自己就像个土包子,城里的女孩见了她就嬉笑着说,穿得真斯文,不愧是省重点的学生,再换双皮鞋,感觉可以去演民国片了。她讪讪地笑。看来她不仅土,简直“沾泥带土”,像个出土文物。
女孩们挤在一起,拿出手机自拍,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欸,你什么时候换n87了?像素这么好。另一个答,什么呀,我还想换lg冰淇淋呢,像素再好也好不过卡西欧的自拍神器啊,我爸不给我买。她们唤正忙着找服务员点水果饮料的纪添添:喂,寿星,让你妈帮你买台自拍神器,下次,让我们也沾沾光。
城市的消费主义之风还未刮至小小南岛那与世隔绝的不毛之地,那些新名词在泳柔听来,就像横空出世的石头暗器,东蹦一个西蹦一个,令她动也不敢动,手足无措地坐在人群之间,方才挣到人生第一桶金的那股骄傲劲儿,此刻全给掐灭了,她不单开始想念小奇、想念李玥和心田,甚至还开始想念冯曳了。
她唯独不想念周予,唯独不想念这个害她盯着包厢门等了又等的迟到大王。
迟到大王穿着校服,在一众好奇目光中将一只行李箱推至门边安放,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有个男生高声笑:厉害!优等生就是不一样,穿校服来ktv。喂,纪添添,这校服你穿得下吗?
所有人哄笑。纪添添跳将起来去打那个男生,满面堆笑得脸颊通红。实际上,纪添添只是不苗条,根本就算不上胖。
方泳柔并不觉得好笑,只得装作没有听见这伤人的集体式“幽默”。她问周予:“你干嘛穿校服来?”
“不然穿什么?晚点要回学校。”
“可这地方不是学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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