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古楼(1)
迟早会发生的,我早就知道了。
数百年前,映山红开遍山野的时候,那一对踏入我腹中的男女,做了爱,然后吊死了,但他们的灵魂是不会死的。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开了私奔的先河,同时也埋下了私奔的种子。所不同的是,那一对男女是往我怀里扑,而这一对男女,是私奔出去了。那一对男女私奔到我这里是为了寻死,这一对男女私奔出去是为了求生。这种对比让我难受。我并不是养不活他们,只要他们像成谷和小夭那样,每一瓣汗水就都会在我的土地上长出庄稼,可他们偏偏抛弃了我。
其实我是很喜欢那两个年轻人的,尤其是那女子。为她到望古楼来的事情,我跟对河的杨侯兄弟打了很久的肚皮官司。杨侯兄弟不想放她走,这是自然的,如果她家住老君山,老君山也不想放她走,如果她是望古楼人,我同样不想放她走。她是秀美山川的精华,她的笛声不是吹出来的,而是从生命里流出来的。
这么说你就知道了,那女子就是三月。她最近跟成豆私奔了,逃到了远方!
三月的父亲认定成豆勾引了他女儿,约村里人过来讨还。全村人都来了,包括小夭的父母。小夭的父母大概不愿意来,找自己亲家的麻烦,毕竟是令人尴尬的事,但没办法,这里的民风就是如此,本村人遭了外村人的欺负(女儿被勾引是最不能让人容忍的欺负),全村人就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绑在一起,协力战斗,哪怕战斗的对象是自己的女儿,是自己的亲妈,也决不苟且。这是真正的六亲不认。但战斗过后,他们就后悔。多少年来,两面山上的人就在这种艰难的心路历程中行走。在现场的时候,几乎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想法,更没有退缩,该吵就吵,该打就打,可人心是肉长的,跟自己亲近的人吵架打架,心上那块肉一定在流血。二十年前,千家村出过一桩事,冉大奎的儿媳妇被大丫村金刚娃打了,千家村八十余口人去大丫村寻事,两句话不投机,就大打出手,千家村的马宝一扁担砍在金刚娃的腓骨上,嚓的一声响,金刚娃的腿断了。这金刚娃是马宝的亲外侄,平时舅侄俩好得要命,马宝的鸡在茅厕里淹死了,炖下了肉,要去喊金刚娃过来同吃,金刚娃有事来不了,马宝又不辞辛劳地给他送一碗过去;反过来也一样,那年涨大水,县城被淹,水退之后,各色商品从污泥里清理出来,贱价出售,金刚娃只带几毛钱赶了趟县城,买回了一双手套,可他硬是把右手的手套送给舅舅,因为马宝是石匠,长年使锤子,右手磨出的趼子厚得握不拢拳头。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可偏偏是马宝砍断了金刚娃的腿。回千家村的当天晚上,马宝就服农药自杀了。
民风分为两种,简单地说,一种是好的,一种是坏的,好的民风包容性强,坏的民风侵略性强;好的民风可以净化一方水土,坏的民风却可以颠覆一个世界。我不知道这种恶劣的民风是不是那个最初跑上山来的逃犯带进来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改变这里的民风,但我说过,这是人的事情,我无能为力。现在,连我也要受人的奴役了。许多事情,我根本不能自主,比如我想留住三月,杨侯山也想留住三月,但我们都没有办到。人类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人类把我们铐上锁链之后,自己是不是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我想未必。正像被压迫的人需要解放一样,其实压迫者也需要解放。拿走别人自由的人,自己也成了囚徒,他把自己锁在偏见和心胸狭窄的牢笼里。
小夭的父母不愿意来,但他们依照旧例,还是来了,好在他们没学马宝,操起扁担砍断山坡的骨头,他们甚至也没跟山坡吵,只是在两边劝解。当两方争执不下即刻就要发展成械斗的时候,小夭的母亲把三月的父亲叫了一声亲家。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个称呼,把铮铮乱鸣的干戈熔化了。那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是呀,反正三月都是成豆的女人了,承认这个事实,而且几方面都是亲戚了,有什么好吵的?再说成豆带走三月,是私奔,不是绑架,谁勾引谁,最英明的法官恐怕也费踌躇。架最终没打起来,双方很快就和解了,三月的父亲遣散了他的本村人,独自留了下来。山坡好酒好肉招待他。举箸的时候,两人还有些别扭,两盅酒下肚,三月的父亲就口口声声地把山坡叫亲家,山坡答应得既甜又爽。两个男人一面敬酒,一面亲热地唠叨着那一对出走的人,两个乌鸡眼对乌鸡眼的仇敌,就这样成为彼此有着共同牵挂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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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古楼(2)
人到底是在进步的。
可是我却寂寞了。那些不断走出去打工的人,已经够让我伤心的了,现在又出一对私奔者!私奔比打工性质更严重,打工是出去挣钱,身体离开了,根留在这里,私奔是身心俱逃。成豆和三月认为我已经承载不起他们的喜事了。即使他们最终要回到这片土地上来,我也觉得,我已经不配养活他们了。这不是我小气,而是我感觉到了危机。我身体的里层,好像被一条巨大的虫子啃啮着,腹内很空。这是荒凉的先兆。
我说过,自从这里来了人,我才变得丰饶而多姿,人类成全了我,我也以全部心思回报人类。我是热爱人类的。我的热爱,没有丝毫恩恩相报的意思,而是出于天性。可我总觉得,到头来人类是会抛弃我的。人类中关于家园的意义已经淡化,他们不会珍惜祖祖辈辈开疆拓土建造的村落,他们在遗下祖辈尸骨的同时,也遗下过去了的时光;而那些时光里,有他们先人的辛酸血泪,拼搏抗争,如果他们经意,会在时光的废墟中发现被尘封起来的珠宝,可他们哪有这份心思啊。现在的人喜欢吃快餐,他们的生活,也即将被快餐所统治。
如果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就好了。
。。
卫老婆婆(1)
我终于又伸伸抖抖地流了一回眼泪!许多年没遇到这样的好事了。是广汉给了我机会。
那个老光棍,他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自从成豆裹着一个女人跑了以后,广汉就变成了鬼。成豆不在村里,牌局就散了;牌局和其他任何场合一样,也有个气场,广汉虽然以打牌为业,但他形成不了那个气场。他想到外村去打,没有成豆撑腰,他又不敢,成豆在的时候,哪怕不跟广汉同去,或者去了不亲自上桌,广汉也觉得心里有底,自从成豆下落不明,广汉的胆就丢了。那个老光棍,以前村里有人骂他懒,有人说他洒脱,懒也罢,洒脱也罢,都是需要胆量的,我原以为他天生就有那种胆量,没想到他的胆量像一根口袋,沿口是被成豆捻着的,成豆松了手,胆量就泼到地上了,跟水泼到沙里一样。其实他年轻时候是有胆量的,他去高坝村盗那冢新墓时,成豆还没出生;成豆十岁之前,广汉也做出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走向老年,他的胆量就交给成豆了。
或者是成豆把他的胆量偷了。
一定是这样的,要不然,瘦得像一根麻秆似的家伙,哪里敢抱着一个天仙般的女人私奔。我揣摩广汉在内心里把成豆当儿子,他没有后人,就把成豆当儿子,他不仅把打牌的技术交给了成豆,还把胆量交给了他,没想到成豆眼里无人,广汉在他心里没啥分量,离开望古楼之前,也不给广汉递个信,连一个暗示也没有,广汉就寒心了。
怎么能不寒心呢,活到广汉这个份上,人也就不是人了。我的男人在赴死的前夜,冒着被枪毙的危险回来抱着我哭,不要说为他守节七八十年,就是守节两百年,也值。可广汉有什么想头?自己当成儿子的人,说走就走了。成豆在村口那坡青冈林里消失的时候,广汉还在大丫村打牌,打了三天四夜,赢了几百块,正回村来准备请成豆买狗吃,还没拢村口,就听说成豆跟一个骚货跑了。广汉傻了眼,嘿嘿嘿笑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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