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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很匆忙。它悄无声息地向这座沉默阴郁的城市笼罩下来,似乎想掩盖些什么。几片雪花落在薄薄的信封上,立刻漾开一滩滩水渍,企图破坏不辞而别者留下的讯息。
“小蓓留给你的。”这个脸庞清瘦的中年男子语速很慢,叼在嘴角的香烟随着每个字的发音轻轻跳动,他的声线就像他的皮肤一样苍白干涩,听不出一丝情绪,但没有情绪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情绪。这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可郑能谅根本没心思去想,他全身的神经已经让这六个字紧紧绷了起来,确切地说,是那个“留”字。汉字真是会捉弄人,明明说的是留,却意味着走,秦允蓓走了。
“她在什么地方?出什么事了?你是谁?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消息的内容和出现方式都太突然,接过信的郑能谅一时消化不了,惟有寄希望于他找错人了,或者只是个善意的玩笑。
对方却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走了,这是给郑能谅的信,你是郑能谅吧?上次见你,也是个下雪天。”
“老杨!”郑能谅猛然想起年初遇袭那件事,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急忙问道:“小蓓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她在我办公室留下这个就走了,托我亲手交给你,”老杨指指他手里的信,脱下手套拍拍衣服上的雪花,抬头看看天,转身朝路旁花园里的小凉亭走去,“过来慢慢看,别打湿了。”
郑能谅抢先一步跑进凉亭,飞快地拆掉信封,抖开对折的信纸,一行行清秀工整的字迹便跃入眼帘。
谅:
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这不是我想要的选择,却是不得不做的决定。不要问我为什么,有些事我也没弄明白,所以不知该如何跟你解释。不用为我担心,我很好,也不要寻找我的下落,我现在还没办法面对你。
感谢缘分让你我相遇,感谢你给我的快乐时光,虽然很短暂,却足够一辈子念念不忘。我会永远记得,那个笑起来有酒窝、出门总穿白手套、喜欢骑自行车、从不轻易发脾气的男生。有些话来不及对你说,现在也不知如何开口。还有很多事想和你一起做,将来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答应过你的一些事可能也没法兑现了,就先欠着吧,不过说好再要教你几道私房菜的,还能补上,菜谱我都写在后面,好坏看天赋,做出来味道不对可不能赖我。还有,你切菜总是笨手笨脚的,就别亲自操刀了,去超市买配好的食材下锅就行。
好了,矫情得差不多了,讲点实际的。别红着个眼圈了,我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又不是去死。给我些时间,等我准备好了,说不定又会脱胎换骨地出现在你面前,继续骚扰你的,到时候你可别再躲躲闪闪了哦。反正你那什么一碰女人就晕倒的综合症,也就我能适应了,别的姑娘基本没机会争的。不过万一你这毛病治好了,或者哪个姑娘不介意的,你可要抓住机遇趁早解决个人问题,都老大不小了,不要老是让我这个前女友替你操心。“发现适合你的,千万不要错过”,这还是你以前经常教育我的,与你共勉。
我是说给些时间,可也说不准要多久,也许几个月,或者几年,甚至一辈子,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反正未来怎样谁也不知道,所以答应我,不要等我。你不吭声就当你默许了,一言为定。
唉,我的文笔没你那么好,词不达意,心里也很乱,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就先到这儿吧。嗯,再见。
信尾没有落款,后面是几页菜谱,条理清晰,内容详尽,仿佛她正站在眼前亲手烹饪。对于郑能谅来说,这是他见过最怪异的一封信,先是让第一段搅得晕头转向,然后被第二段击中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随即又给第三段逗得会心一笑,最后面对充满矛盾的结尾还是疑窦丛生。她所说的“选择”和“决定”究竟是什么?她没有弄明白的事又是什么?为什么她说“给我些时间”却又让我“不要等她”?是什么样的事迫使她不得不离开几个月、几年甚至可能是一辈子?他将正文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终究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
郑能谅抬头看着老杨:“小蓓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跟我说呢?”
“这要问她自己。”薄薄的烟雾被这平淡的回答轻轻吹开,又立刻聚成一道谜墙。
郑能谅有些沮丧:“究竟有什么事让她非得离开我?”
“这要问你自己。”
“嗯?什么意思?”
老杨把手探出凉亭外,接住几片雪花:“你看这些晶体,都是由云端的水蒸气和尘埃结合而成的,可如果不经历从高空坠向大地的旅程,也无法变得如此美丽。”
郑能谅似乎悟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将信揣入怀中,走进雪地仰望天空,深吸一口气道:“看来,与其干等它们融化后再变成水蒸气回到我身边,不如去找带走它们的地心引力谈一谈。”
“祝你好运。”老杨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将烟头丢进垃圾桶,紧了紧领口,径直朝路边的黑色轿车走去:“一支烟的闲暇已过,我又该去忙了,不必送。”
“谢谢你,”郑能谅目送他的背影,提高音量补了一句,“上次的事,一并谢了!”
寻找秦允蓓的行动迅速展开,郑能谅首先想到的是拨打她的手机,不出意料已关机。他从记事本里翻出她家的电话号码,那是在少林之旅结束后她留给他的,可他一直没用过,如今已过期——提示为空号。她的宿舍大门紧锁,透过门缝只见空荡荡的高低铺和桌椅,宿管也说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搬走的。他问遍她的班主任和同学们,都只知道她有两天没来上课了,却不知为何。他向每一个他认为有可能知道线索的人打听她过去这五天里的行踪,得知她去过补习班,去过理发店,去过图书馆,去过食府路,可循着这些轨迹追查下去发现都是死胡同,没有任何可疑之处。309宿舍的兄弟们也纷纷伸出援手,在各自的朋友圈和同乡会里搜索起来,两天过去,仍一无所获。
常规方式都不管用,郑能谅只好厚着脸皮去请裘比轼帮忙。事关秦允蓓,裘比轼也有点紧张,一边张罗找人一边责怪他怎么没把女朋友看好。认识这么久,裘比轼终于说了一句让郑能谅无力反驳的话。
又度日如年地过了两天,郑能谅才从裘比轼的口中得到一条有用的消息:秦允蓓已转学。消息是从一位校领导那里打听来的,不过涉及个人隐私,且应当事人的要求,对方拒绝透露她转去了哪里。
郑能谅稍稍松了口气,至少秦允蓓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事,也不似祝班长那样人间蒸发到连警察都找不到。警察?他心念一闪,马上拨通了吕警官的电话,说女朋友失踪了。听完他语无伦次的讲述,吕警官满怀歉意地告诉他,这种情况不符合失踪的立案条件。他继续央求:“那麻烦你帮我找找看她的下落,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就行!”吕警官沉吟道:“这个……找不找得到另说,就算找到了,我也没有权力把涉及个人隐私的住址信息告诉你,何况从这封信来看,她本人也是不愿意让你知道的。”
郑能谅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请求有多么荒唐,尴尬地道了谢,挂上电话。他已被秦允蓓的离开弄得方寸大乱,不再是从前那个对什么都云淡风轻的少年。
看过秦允蓓那封信的舍友们都觉得郑能谅反应过度了,冉冰鸾分析道:“信里说得很明白,她人又没事,只是离开一段时间,也许有家事要处理,也许有点小情绪想静一静,青春期的女生总有许多属于自己的小秘密,你没必要非得刨根问底把她找出来。”华泰崂也劝:“我看你这样盲目寻找也没用,一个人真的想躲,总有办法让你找不到的。不如顺其自然,静观其变。”连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谷二臻也传授起经验来:“你俩热恋也有七八个月了吧?结婚有七年之痒,恋爱也有七月之痒,她可能觉得两人太亲密了,需要给彼此一些空间来降降温,这未尝不是好事,距离产生美嘛。”霍九建则现身说法:“看开点,小蓓虽然走了,却还是一心惦着你的,总比我的前任好。”阚戚智不知那根神经搭错,竟接过他的话开起了玩笑:“那可不一定,也许她跟何茹媲一样喜新厌旧呢,说不定现在正在跟……”郑能谅突然冲过去将他顶翻在床上,这是他大学四年来唯一一次当众失控,以至众人都怔了好几秒,才想到冲上去将双方拉开。
冲动退去,郑能谅依然不得不面对秦允蓓已离开的现实,不可理解又无可奈何。不过,办法还没有用尽,至少对郑能谅来说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候,等到确认舍友们都熟睡了,他才悄悄溜出楼去。他要做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刚才冉冰鸾和霍九建说要陪他出去吃宵夜散心都被他婉拒了。他一个人在校园里乱逛,终于在一间通宵自习室找到了合适的目标。
这位素不相识的女生正趴在教室最后一排靠门的桌上打盹,一副黑框眼镜耷拉在鼻尖和上唇之间,厚厚的镜片上笼着一层白雾,伴着呼吸时隐时现,一只粉色的耳麦连着她的双耳和一台随身听,里面放着《廊桥遗梦》的原声带,一摞摞考研复习资料将她的脑袋团团围住,正好形成了环绕立体声的效果,也隔绝了一切干扰。教室斜对角坐着一对互相抱着脸啃得津津有味的情侣,根本没注意到有个不速之客坐在了眼镜女生前排的座位上。
要不是有正事要办,郑能谅真有心借这姑娘的耳麦听上一段。他背靠座椅,假装伸了个懒腰,指尖飞快地向后一撩,轻轻点过她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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