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有一种体验:有些离别令人神伤,比如离开一家老小出去打仗,或是家中有人去世,或是和最爱的人分别且没有把握会团聚,这些事虽然让人痛苦,但过去之后,说也奇怪,总会有一种非常平静的感觉,差不多仿佛如释重负,似乎最糟糕的事情已经过去,不会再有更加让人害怕的事了。我和伊妮娅在旧地上分别的那个黎明前的雨天,也是如此。
我这只独木舟非常小,密西西比河非常宽。一开始,我在黑暗中划桨,带着强烈的警惕,几乎可以说是恐惧不已,肾上腺素在我的血管中奔涌,我睁大双眼,极力辨认汹涌水流中的暗桩、沙洲、随波逐流的废弃物。那一段河道非常宽,我猜最阔的地方得有一英里(老建筑师用的都是古老的长度单位,比如英寸、英尺、码,塔列森的大多数人也养成了效法的习惯)。河两岸似乎被淹没了,从那里的一棵棵枯木看,原先的河岸应该位于很低的位置,但现在,河水涨高了几百米,已经升到了两侧高高的岸壁边。
我和伊妮娅分别后,过了大约一小时,天慢慢亮了,首先映现出的是天边几朵灰云,接着我左侧黑乎乎的岸壁也被照亮,初升的太阳在河面上投射下浅淡冰冷的光。在这朦胧中,我有十足的理由感到害怕,残桩和沙洲乱糟糟地分布在河流中,河中央有些庞大的树木浸在水里,快速从我身边擦过,树根像是九头蛇怪的脑袋,而树干就像巨大的攻城槌,无论什么东西挡道,一概砸扁。我选择了一条自认为比较慈悲的水流,用力划桨,避免碰到那些漂浮的杂物,并试着静下心欣赏一下日出。
那天从日出到中午,我一直划着桨往南前进,在河两岸上没见到一处人类定居地,只有一次,当我在咸水中上下起伏、在枯树间挣扎的时候,一幢曾经雪白的建筑从眼前划过,倏忽即逝,那原先是河的西岸,现在岸壁全部泡在了水里,成了一片沼泽。我在岸边的小岛上停靠了两次,第一次是想歇口气,第二次是为了收拾收拾小背包,那是我唯一的行李。第二次靠岸时已经日上三竿,太阳暖暖地晒在河面和我身上,我坐在沙滩边,吃着一块冰冷的芥末肉三明治,是伊妮娅昨晚为我准备的。我带了两瓶水,一瓶挂在腰带上,一瓶在包里,我不敢多喝。因为我不敢保证密西西比河的水能喝,也无法确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安全的补给。
看到城市和拱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不久前,在我右方出现了另一条河道,汇入密西西比河,让水道变得愈加开阔了。我有十足的把握,确信那条河是密苏里河,我问了问通信志,飞船的数据库肯定了我的直觉。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了拱门。
这个远距传送门看上去有点怪,和我们来到旧地旅途中穿越的那些不一样,它更大,更古旧,更暗沉,更加锈迹斑斑。或许,它以前屹立在河的西岸,没有淹在水中,而现在,金属拱门从水里拔地而起,最高点离水面约有几百米。另外还有一些建筑也淹没在了缓缓流淌的河水中,仅露出一些残骸,根据新近习得的建筑嗅觉,那是一些低矮的“摩天楼”,时间可以追溯到大流亡前。
“圣路易斯,”我询问了飞船的人工智能,通信志手环这么回答道,“‘大灾难’前遭到毁灭,在三八年的天大之误前,就被遗弃了。”
“毁灭了?”我一面问,一面将小舟的前进方向对准巨大的拱门。现在我终于发现,拱门后头的西岸弯成了一个极为圆整的半圆,形成一个浅浅的湖泊。圆弧状的河岸上,林立着古老的树木。我想,这是一个冲击坑,但我无法确知到底是陨石坑还是弹坑,是高能熔融出的凹坑,还是其他暴力事件造成的后果。“怎么毁灭的?”我问通信志。
“无据可查,”手环答道,“然而,有一些相关的数据条目,与这座拱门有一些联系。”
“那是远距传送拱门,对不对?”我一面问,一面和主水道西侧的强劲水流搏斗,让小舟的方向对准面向东方的拱门。
“最初并不是,”手腕上传来轻柔的声音,“在我的记录中,有一座建筑的位置和大小和这个拱门非常匹配,它被称为‘圣路易斯大拱门’,那是建筑史上的一朵奇葩,建于公元二十世纪中期,位于美利坚合众国的圣路易斯市。那座建筑象征着西部拓进,是为了纪念那些欧洲移民的后代——一群掌握霸权的原民族主义开拓者——而修建的,他们向西部迁移,取代了生活在那里的原始人——也就是未受保护的北美土著。”
“印第安人。”我说道,小舟上下颠簸,我气喘吁吁地划着桨,穿越最后的汹涌水流,终于对准了庞大的拱门。富丽堂皇的阳光已经普照大地一两个小时,但现在,冷冷的风和灰色的云又回来了。开始下起雨来,雨滴滴答答落在小舟的纤维塑料上,连两侧的浪尖也泛起了涟漪。现在,水流正载着小舟往拱门中奔去,我暂时放下木桨,确保自己没有意外碰到那个神秘的红色按钮。“这么说,这个远距传送拱门,是为了纪念那些杀死印第安人的家伙?”我说道,支起手肘,朝前凑去。
“原先的‘圣路易斯大拱门’并没有远距传输的功能。”飞船的声音十分一本正经。
“它从灾难中幸免下来了?就是造成……那玩意儿的灾难……”我拿桨指指冲击坑形成的湖泊以及那些淹在水中的建筑,说道。
“无据可查。”通信志说道。
“你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远距传输器,是吗?”我再次气喘吁吁地用力划着。现在,拱门已经高高地耸现在头顶,顶部离我至少有一百米。寒冷的日光照射在它锈迹斑斑的侧面,发出暗淡的光芒。
“对,”飞船的储存器说道,“没有任何记录表明旧地拥有远距传输器。”
当然不会有这样的记录。技术内核将远距传输技术给予霸主时,旧地早已在一百五十年前天大之误造成的黑洞中土崩瓦解,或是被狮虎熊劫走了。但是,旧地上的确有一座远距传输器,而且可以运转,那是个小型拱门,在一条小河——事实上是小溪——之上,位于宾夕法尼亚西部,四年前,我和伊妮娅从神林传送过来的时候,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另外,我在旧地的旅途中,还见过另一些传送门。
“嗯,”我说道,与其说是在对通信志的白痴人工智能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如果不是传送门,那还得继续顺河往前。伊妮娅让我从这儿下水,总有道理。”
但我不太确信。这个拱门下,没有发出传输器应有的警示般的微光,也看不到对面有什么亮光。只看到湖泊对面的河岸,上方是黑漆漆的天空,还有一片黑色的森林。
我仰面躺下,望着拱门。当那钢铁圆拱遮盖住眼前天空的时候,我感到了一丝激动。小舟已经穿越了进去,但没有传送到另一个世界,光线、重力、气味都没有发生一丝变化。这玩意儿只不过是个年迈失修的建筑老怪,碰巧像是……
突然,一切都变了。
一秒钟前,我和小舟还在疾风骤雨的密西西比河上上下起伏,正朝原是圣路易斯市的那个浅浅的弹坑湖前进,下一秒,黑夜便突然降临,纤维塑料材质的小舟正在一条狭窄的水道上漂流,两边耸立着灯火通明的建筑,顶上盖着黑色的天窗,离我头顶有五百米高。
“耶稣啊。”我低声叹道。
“一名远古的弥赛亚式人物,”通信志说,“传说他留传下一些教义,于是,在这些教义的基础上,兴起了一些宗教,包括基督教,禅灵教,古式和现代天主教,还有一些新教教派,比如……”
“闭嘴,”我说道,“听话模式。”我下达的这一命令意味着只有当你向通信志说话的时候,它才会说话。
这条水道可能是人工挖掘出的,上面还有别的船也载着人。河面上有好几十艘划艇、小型帆船及另一些小舟,它们在河上来来往往。近处,在河滨大道和休闲广场上,在明亮的河面上方纵横交错的空中行道上,有好几百人正漫步而行,有些成双成对,有些三五成群。还有一些矮壮的人穿着鲜亮的衣装,独自一人悠悠漫步。
当我把背包提起来背上的时候,我感受到它变重了,我马上涌起一股直觉——这儿的重力至少比地球的高出一半。我慢慢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景色。成千上万的灯火通明的窗户、塔楼、走道、阳台、登陆平台,铬银般的列车轻轻发出哼鸣,从河面上透明的管道中经过,电磁车刺过头顶的天空,浮置平台和空中渡船载着人们来来回回地穿越这个不可思议的“峡谷”,每一次,光线都会更加明亮……于是,我明白了。
卢瑟斯。这里一定是卢瑟斯。
我见过卢瑟斯人,有些是阔绰的猎人,扛着枪来海伯利安猎鸭子或者半旋;有些是来自外世界的赌徒,腰缠万贯,在九尾娱乐场寻开心,我在那儿做过保镖;还有一些亡命国外的家伙,加入了我们的地方军,很可能是些逍遥法外的重罪犯人。河滨大道和休闲广场上正有一些人在漫步,脚下发出轧轧的响声,就像是某种力道十足的原始蒸汽机,而我以前见到的那些人就跟他们如出一辙,都拥有高重力水平下的低矮特征——又矮又壮,全身都是腱子肉。
似乎没人留意到我,也没注意到我的小舟,这让我暗暗吃了一惊。在这些土生土长的人眼里,我肯定是突然间从无形中冒了出来,就像鬼魂一样从身后的远距传送门中出现了。
我往后看了看,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没注意到我的出现。这座远距传送门很古老,这是当然,它是陨落的霸主和前特提斯河的一部分,它立在蜂巢墙壁之内,纤细的拱门上,点缀着平台,悬挂着走道,这个室内城市绝大部分都处在黑暗的阴影中,只有拱门正下方的这段水道处在亮光中,当我回头望去的时候,一艘小型摩托艇悄无声息地从那黑影中滑出,被悬垂在河上行道上的钠灯照亮,似乎就像是突然从虚无中冒了出来,正如我刚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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