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沃德在粗糙的黄卡其布裤子上擦了一下手掌上的汗水,他注视着。他疲惫不堪,汗流浃背。头顶上有危地马拉烈日的灼烤,四周又有叮人的昆虫袭击,这位他颇有些失望。因为他曾期待的可不是这些。
“这九似(这就是)[13]。”那个混血印第安人带着半得意半畏惧的架势用他那肮脏的手指指点着。“如恩重(从)不撒谎。现在先身(生)付给太(他)五十个比索吧,先身(生)答应过的。如恩不元以(愿意)待在这儿,这儿由(有)危鲜(险)。”
山姆没有回答。他那老练的眼睛将眼前的景色一览无遗。这是一个发现,很好。但在犹卡坦半岛[14]上有数不清的更高大更精巧的废墟。在这里不会有什么惊人的重要发现。
在离开学院的几年中,山姆四处奔波:中国、美国、美索不达米尔[15],还有犹卡坦的都曾留下他的足迹。现在他终于有这个枯燥无味却报酬优厚的差事——代表纽约的一家辛迪加企业来调查危地马拉的深部森林,看是否有开辟香蕉园的可能性。
他在与太平洋岸一水之隔的圣弗里普碰到了如恩。再也没有比他更腌臜、更邋遢的混血儿了,他还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酒鬼。但山姆发现他几乎是唯一的消息来源。
白人们都彬彬有礼,但却不清楚。他们只是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膀。那广阔无垠,湿气腾腾的森林向腹地逶迤绵延而上,直到马德利山岭荒凉的山岗。这片森林乃是绝对不可涉足的地方。这里无路可通,瘴气逼人,到处是扁虱和黄热病,还有令人发抖的无底沼泽。这里只是毒蛇猛兽出没之地。而且,告诉他的人话中有话地说,印第安人会不高兴的。
山姆·沃德对最后一句话一笑了之。他感觉完全有能力照顾自己。他身材高大,肩宽膀阔,走起路来,结实丰满的肌肉平稳地起伏着。他对森林并不陌生,而且也遇到过比任何毒蛇猛兽都更野蛮的人。挂在身边的手枪套随随便便地来回晃荡着。那里面装着一把六个弹仓的左轮手枪,里面填满了子弹。而且,在某几次必要的场合,山姆曾以致命的准确性有效地使用过它。子弹带里还有更多的子弹。不,山姆对印第安人的不悦并不太在意。他有工作可做,他的雇主对于报酬又肯于慷慨解囊,这事会干得成的。
他审慎地问:“为什么印第安人会不乐意呢?”
提供消息的人又耸了耸肩膀。他是圣弗里普的市长,又矮又粗,还有点儿气喘病。“他们不说,先生。”他说道,“他们是玛雅人,一个硬脖子种族的后裔。对他们来说,那些森林是神圣的。从前有人去过那里,但再也没有出来过,所以……”
山姆试探了印第安人。他们颀长修直,在古铜肤色的人中还算很俊美。不,先生!他们不愿领他到森林中去,即便给二十个比索也不干。魁扎尔神会发怒的。他在安眠中,等候时机的到来呢。
恰在此时,他遇到了如恩。他是一个白种人和红种人都唾弃的家伙,正徒劳无益地企图从一位铁石心肠的酒店老板那里再讨得一杯烈性的台魁拉酒。山姆帮了他的忙,并许诺给他更多的酒,多得多——只要能把他领进禁区的话。如恩吓得都语无伦次了,但山姆又巧妙地灌了他几杯,他就应允了下来。
然后就是几个小时在密林中披荆斩棘,几个小时在沼泽中跋涉;还要对付扁虱、蚊虫。这简直是地狱的洞穴。但毕竟有些可以种植香蕉树的地方,只要能哄着当地人干活就行。反正你怎么着也是赌博,山姆思索着。他准备好往回走了。
如恩看到他失望的样子,脑子飞快地一动。他知道只要让这些傻瓜美国人看一点儿森林中的石头,他们就会毫不吝惜报酬的。他那酒鬼脑袋瓜子把一切恐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许我可以带阁下看一看魁扎尔安眠的地方?也许借(这)能值五十个比索,嗯?先生?”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山姆竖起了耳朵。“魁扎尔!胡说八道!中美洲任何一个街头流浪汉有求于人的时候都会领你去看那位神话中的上帝安眠的地方。我在犹卡坦已看够了不值一钱的石头。再说,古代的玛雅人压根儿没在太平洋沿岸建造过城市。”
“借似(这是)不一样的。”如恩执意说,他兴高采烈地注意到山姆并没有不给他五十个比索的意思,贪婪使他忘记了一切迷信的恐惧意识。“借似(这是)——像你们说的——金(真)家伙。我有一次在满月的时候听过祭司的演讲。”
山姆考虑了一下。东面六英里的地方巍峨的马德利山岭绵亘起伏,赫然耸立。一座光滑对称的圆锥形山峰懒懒地向空中喷着烟,有气无力地,好像它已经这样喷了不知多少年代。
“干!”山姆突然决定了。香蕉的事干得不太好,考古也许能行,“但是记住:找不到魁扎尔,就不给钱。”
他现在站住了,失望地凝视着火山光滑的侧面和半山腰上半被草木遮掩住的一座低矮而又平淡无奇的金字塔,它几乎隐藏在火山的阴影中。毫无疑问,玛雅人的遗迹,并且是在一块处女地上。但他见过几百个类似的遗迹,而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魁扎尔在这里面。”如恩执意说,“先身(生),请各(给)我五十个比索,然后让如恩会(快)走,魁扎尔也许会发怒的。”
山姆摇了摇头。“不给,”他咕咕哝哝地说,“让我看魁扎尔,我加倍付钱。”
但已经没人在听他讲话了。那混血儿的赤脚突然一转,他惊呼一声,一头扎进繁茂的密林中去了。
“嘿!见鬼!”山姆大吼一声,抖动了一下手枪。
然后他停住了,嘴巴可怖地半张着。他看到一些悄然移动的人影无声无息地穿过荆棘丛,消失了。玛雅人!他们几个小时一直跟踪着他,尾随他闯过森林。他断定如恩永远也回不到圣弗里普了。山姆·沃德要回去的话,也是凶多吉少。他镇静地思考着。
他缓缓地向山腰上草木丛生的金字塔退去,手枪对准四周丛林中极微小的动静,但什么都没有。假如他可以攀上倾颓的、草木葳蕤的山坡,他也许能够搞清自己的处境,在密无通径的森林中找到一条山路。
他脚下一陷,踉跄几步,然后他猛一转身,神经高度紧张。那里,在山坡的脚下,有一个几乎完全被一片爬山虎掩住的黑洞。他的脚已踹断了坚硬的藤蔓,把它们豁然分开。
他仍然小心翼翼,一边随时准备听到冲破空气的号角声;一边弯下身子查看这个洞穴。幸运的是他带着一个电筒。他向下照去,搜寻的光线照亮了一个通道,陡峭下倾,笔直地向无底的深处伸去。
山姆兴奋地扒开剩下的藤蔓,他甚至忘却了埋伏中的玛雅人——他们正等待看杀死这个侵犯他们古老秘密的人。也许不管怎么说那个杂种醉鬼说对了,因为这个通道是人垒砌而成的,而且与犹卡坦的那些金字塔风格迥异。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牵动着他的大脑。他突然恍然大悟:他曾经在埃及胡夫大金字塔下见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通道。
他跪下来,嗅了嗅空气。空气阴冷潮湿,带着一股地底下的霉臭味,但还可以呼吸。他迅速地向后一瞥,森林中寂然无声,甚至连鸟啼都听不到。他冷笑了一声。玛雅人在耐心地等着呢,时间对他们并不特别宝贵。好吧,让他们等着去吧,他离死还远着呢。
此时,金字塔吸引着他,使他迫不及待。尽管那上面草木丛生,它的形状本身还是显示出埃及的影响。假如他能够证明这个论点,那么玛雅人的全部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他哈哈大笑。他并不异想天开,他突破重围回到圣弗里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后他一耸肩膀,就像市长曾经耸过的一样,甚至象克里奥恩两千多年前耸过的一样。他的生命在神的掌握之中,同时……
他悄悄地钻进通道,石块尘土在身后纷纷滑落,回声就像沉闷的雷声。他小心翼翼地用电筒照着,择路而行,一直向下。墙壁凿得很粗糙,但衔接紧凑整齐,毫无雕刻装饰。里面很冷,空气有些臭味,这意味着隧道没有其它的出口来形成空气对流。
他谨慎警惕地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身后是玛雅人,痛恨他亵渎他们的秘密;而前面是——什么呢?
他很快就搞明白了。他茫然地注视着一道挡住去路的坚实墙壁,隧道突然中断了。他仔细地用电筒扫射着它的表面,他的心一跳,他隐约看到了细微、笔直的罅缝,因年长日久而淤塞遮掩住了。不知道多少年代以前,最后一块封顶石被推入其位。这意味者这里面有一座早已为人遗忘的密封的墓室。
如恩曾谈到魁扎尔,面色不悦的玛雅人也这么说。当然那是荒唐可笑的。魁扎尔只是一个神话人物,就像……就像宙斯,波希东和所有的希腊众神一样。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进去,即便他不能活着向世人揭示他的发现也罢。但如何进去呢?这巨石一定重一吨多,在这样细微的罅缝中,甚至都无法探入一个指头。这需要用强力钻机耐心地钻开。这种无异于上天摘月亮的念头使他不禁哑然失笑。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埃及有这样那样的传闻:关于巧妙的技术;关于能平稳地移动巨石的秘簧。可他从未亲见,和他谈过话的人中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总是有那么个不明不确的第二者,第三者,甚或第四者听到担保确有此事的人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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