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日上午巳时,宗泽及甘云等三名护卫如约驰达临风寨。
负责迎接宗泽进寨的是范光宪。范光宪身后的那一彪人马不下八百,众兵勇一个个身披重甲全副武装,看那阵势与其说是迎接,不如说是押送。这个“隆重”场面早在意料之中,宗泽他们付之一哂。
范光宪迎上宗泽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可曾带得裴大庆首级。
裴大庆的首级宗泽是带来了。今晨他刚洗漱毕,闾勍便进衙亲自向他禀报了裴大庆自刎之事及其原委。宗泽闻知深为震撼,对闾勍的良苦用心亦感叹不已。既然裴大庆已慷慨捐躯,宗泽就要尽可能地使这颗宝贵的人头贡献得物有所值。所以,他以不容辩驳的口吻回复范光宪,裴将军的首级在此,但须由本留守亲交王总头领。范光宪慑于宗泽的气势,竟是未敢当场强索。
经过一番曲折的行进,宗泽一行被带到了谈判地点。
谈判地点设在一座高墙大院二进院的正房中。这座院落看上去是个三进以上的格局,前后纵深很大,两侧厢房颇多,若要伏兵于内,可以密容百人。另外,院落中或许还设有夹墙和暗道。
其间的埋伏防不胜防,而甘云干脆就没做理会它的打算。他所设定的护卫方案是,一旦在会谈中风云突变,就由两名亲兵负责保护宗泽,他则以出其不意的动作冲上去挟住王子善。在双方的武力严重不对等的情况下,要想制约对手,只有这个办法。而对于如何在瞬间控制王子善,他却是预想了多种方法,只要是在百步之内,他自信可万无一失。
用以谈判的厅房面积很大,此处原为族人的议事厅,现在被义军征用为迎宾场所,因冠名曰“和风堂”。不过今日这里的气氛,显然不是和风细雨。
除王子善外,义军方面参加谈判的,还有若干谋士和将领,其中包括简师元和周虎旺。王子善接到宗泽进寨的禀报后,已率僚属们在厅房正面坐定。两侧的卫士亦已就位。与王子善迎面相对处,摆着一个条案及一张木椅,那就是留给宗泽的座席。
范光宪将宗泽引入厅房,即告退而出。宗泽不卑不亢地与王子善等见过礼后,坦然落座。两名亲兵一左一右立于宗泽身后,甘云乃稍微拉开一点距离,站在他们的一侧。这个位置看似随意,其实是当他走进厅房时一眼便看准了的能够迅速逼近王子善的最佳位置。
参与谈判的人员俱自肩负重任,人人心怀机谋,虽是表面上皆保持着平静,实则内心里都很紧张。而王子善的紧张程度,并不亚于他人。
王子善这个人,既无称王抱负,也无封侯野心,他的平生之愿,就是当个富豪。成为京东魁首,乃是时势使然。就其本意而言,是不想与官府为敌、沦为反贼叛匪的。将来战事平息,他的愿望还是解甲归田,自己过自己的平安日子。他知道聚集在旗下的这些弟兄,多数也是这种打算。这些人持戈入伙,乃为战乱所逼,没有几个人真正愿意从此便落草为寇、呼啸山林了。
但是既然杆子已经拉起,而且声势已发展得如此浩大,这事便没法单纯取决于他们的意愿了。如果官府就认定了他们是匪是寇,必欲除之,他们欲待不反也难。倘若迟早是个反,那就不如先下手为强。
那个反字到底要不要喊出来,王子善连日来是百思难定。难就难在,他吃不准官府,眼下具体地说就是宗泽,对他们这些民间武装,究竟是持何态度。
对于宗泽的抗金立场,王子善自是久仰。然而,宗泽所维护的,毕竟是朝廷利益,存在于禁军之外的大股杆子,在宗泽眼里会不会被视为心腹之患,却是难说。虽然宗泽一再宣称,愿与一切抗金力量结成统一战线,可这话是真是假,尚未得到验证。而目前的种种状况,又容不得他再多作观望。他必须通过今天这场谈判,做出相应的判断。这个判断正确与否,将直接牵连到成千上万义军弟兄的身家性命,甚至其后代的生存境遇。因惧着宗泽足智多谋,他又本能地将戒意留得很足。所以,虽然是在自己的老巢里,王子善心头的压力,依然是沉重百倍。
心情紧张必然导致气氛紧张,谈判从一开始,便充斥着剑拔弩张的味道。
王子善不会绕弯子,也没打算绕弯子,他开口便单刀直入地质问宗泽,为何他来到汴京后,虽然口头上声称要与各路义军联合抗金,实则却是一再滋事挑衅,制造摩擦,不仅杀害义军弟兄多名,还纵兵火烧了义军营寨。官府这是拿我们当义军还是当土匪?禁军如此行事意欲何为?由于情绪激动,他说着说着,便情不自禁地拍了桌子。
简师元坐在王子善身边看着,觉得这个先声夺人的开场架势还可以。
他和曾邦才范光宪原皆估计,宗泽不会答应亲赴临风寨。从城里传出的情报,也说宗泽八成不会去谈。但根据草庐翁有备无患的指示,他们还是做了对付宗泽赴会的预案。草庐翁的要求是,如果宗泽去谈,就要力促双方谈崩。而一旦双方谈崩,形势就将比宗泽不去谈对他们更有利。简师元很担心王子善因见宗泽屈尊前往而肝火大减,在开谈之前就一直在寻思如何从中煽风拱火。这时看到王子善的义愤填膺之态依然如故,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叫好,揣度着照此趋势发展下去,这出戏应当是脱离不了他们拟定的脚本。
然而他宽心得未免过早了一点。下面的情节发展,非但未如其愿,还连续出现了两个令他始料不及的重大转折。
第一个转折的出现,得力于宗泽稳健而得当的谈判技巧。
面对王子善咄咄逼人的诘问,宗泽全然未动声色。待到王子善严词厉色地将心头愤懑发泄完,他才用和缓的口气开言。他首先表示了对王子善激愤情绪的理解,说自己身为汴京留守,对禁军与义军发生流血冲突,同样感到痛心。而后才婉转地调转话头,指出冲突的起因比较复杂,提醒王子善应当冷静分析。继之诚恳表态,凡经调查证明,确属禁军应负之责,留守司绝不推诿,一定要对义军弟兄有个公正交代。
宗泽采取的权且不做正面争辩的策略,很是有助于缓解气氛。简师元意识到,必须及时将被其冲淡的火药味造足,就插言道,禁军杀人放火事实俱在,还有什么可以调查的。也有其他头领随声附和,说我等听宗留守此言,无非是花言巧语推卸责任,若是这般缺乏诚意,也就没有什么好谈。
宗泽镇定地反问,本留守若无诚意,这一遭又所为何来?
简师元紧逼道,这一遭所为何来,那恐怕是宗留守自己心里有数。有没有诚意,不能单凭空口说白话。我们约定的条件,是须先交上裴大庆的人头,方可开谈。而宗留守进寨时却拒绝交出,这是有诚意的表现吗?由是,我等不得不疑,此中是否有诈。
宗泽随即正色回应,首级绝对无诈,只是本留守要将它亲交王总头领,现在便可以交。如若诸位有疑,请予当场验查。说着,以目示意甘云。甘云便将斜挎在身上的一个包袱解下,从中取出一个木匣,双手捧着走上去,放到了王子善面前的条案上。
王子善打开匣盖略作审视,面带困惑地发问,既是首级无诈,为何方才不交?
“盖因此非一颗寻常头颅,”宗泽肃然作答,他要的就是王子善的这一问,“我认为它理应得到应有的尊重。”
“宗留守此言何意?”王子善听着这话不对味,面色不禁一变。在座的义军诸将,亦皆举目紧紧地盯住宗泽,厅房里的空气似乎突然凝滞起来。简师元面对此状兀自暗喜,却不知这正是宗泽刻意要制造的效果。
“王总头领和各位好汉莫急,且容本留守把话说完。”宗泽从容地环视众人,沉声出言,“坦言奉告诸位,此番前来会谈,我原本就没想带裴将军的首级。这不是我宗泽没有诚意,而是因裴将军罪不当诛。诚然,裴将军对青龙岗冲突处置不当,犯有严重过错。然究其事之起因,却绝不在裴将军身上。诸位可以说这是我宗泽的一面之词,但将挑衅罪名一股脑儿加之于禁军将士,是不是也是一面之词?既然双方各执一词,那便须由事实说话。青龙岗一事,当局者颇众,只要稍加质对,事实不难廓清。而在未经双方共同认定肇事首犯之前,必要本留守先斩裴将军,却是何理之有?裴将军曾在抗金战场上杀敌数百,负伤十余处,九死一生,战功累累。换作王总头领,或者是在座的诸位,试问,对这样一员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勇将,能不论情由便轻率问斩吗?所以,无论是何人以何种后果相逼相胁,裴将军之首我亦绝不能擅取。但是——”宗泽稍稍一顿,语音中注满了悲怆,“当裴将军得知了临风寨的谈判条件,竟是自己将这颗头颅献了出来。裴将军没有留下一字遗言,但是他的心意,我能理会。”说到此处,两行老泪禁不住从宗泽的眼角渗出,“这便是我一定要将首级亲交王总头领的缘由。我必须在交付首级的同时,将这颗首级的来历当面向王总头领讲清。我希望裴将军的这一腔热血不至于空抛。我想,如果裴将军在天之灵,能看到他以一己之死,换来大家捐弃前嫌携手抗金的大好局面,他必定会虽死无憾,含笑九泉!”
谈判中的第一个重要转折,就是出现在宗泽的这番话后。
如何打消义军的戒心和敌意,是这场谈判的最大难点。宗泽原本只能凭借摆事实讲道理去说服王子善,那将要进行十分艰难的舌战。且因手头证据不足,成效颇难把握。而裴大庆的慷慨捐躯,则为宗泽力攻克难关增加了一枚很有分量的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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