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消息都是来自应天府。一个是说,御营司前军岳飞因上疏朝廷,请求车驾还京王师北渡,被汪伯彦以越职妄言罪名革除军籍。另一个是说,皇上诏令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郭仲荀奉迎孟太后前往应天府,扈卫人马将于次日抵京。宗泽得此二讯,心头不由得一沉。
岳飞乃相州汤阴县人,自幼喜读兵书,并师从民间高手学得一身好武艺。靖康二年冬,相州大元帅府招募勤王兵马,岳飞前往投军,归于前军统制刘浩帐下。大元帅府移军东平时,留宗泽率兵万余南下澶州,刘浩部被划归宗泽指挥。在此后的四个多月中,宗泽灵活与敌周旋,主动寻找战机,于滑州、开德等地连续重创金军。岳飞则在此间,特别是在著名的开德十三战中,由于战术巧妙杀敌骁勇而屡建军功。由是,这个青年才俊便引起了宗泽的注意。
后来经宗泽着意考察,认为岳飞具有难得的军事才华,且人品正直志向高远,如假以时日加以磨砺,堪为大宋中兴担当重任。因此,他曾有意将已随刘浩部并入御营司的岳飞重新调至自己麾下,以便给他提供建功立业的广阔空间。谁知这事尚未及操办,岳飞竟因一纸奏书被革除了军籍。
宗泽对此事是越想越气,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断定身为御营司主官的李纲,绝不会同意这样处置岳飞,然而作为其副手的汪伯彦却可以抛开李纲独断专行,这说明了什么?
奉迎孟太后去应天府,更是一个不祥之兆。这个举动说起来冠冕堂皇,但宗泽一听即知其中另有深意。如若赵构意欲还京,何须反将孟太后津遣京外?
综合这两条消息,宗泽不难推断,赵构此前所示要与军民坚守中原誓抗夷狄的诏谕,已经完全不作数。圣驾回銮的希望,起码在年内,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宗泽推断得不错,赵构先前宣称车驾绝不迁离中原,实是迫于李纲等主战派的压力,而不得不故作的姿态。那时朝廷初立,非如此不能拢住人心。而随着时间的迁移,赵构感到自己的根基渐固羽翼日丰,他对主战派大臣的忌惮也便逐渐减弱。最近,他已背着李纲,与中书侍郎黄潜善及枢密院副使兼御营司副使汪伯彦进行过多次商议,确定了巡幸东南的求安政略。岳飞在此时上疏请战,搞得赵构相当尴尬,因之他在一怒之下,就授意汪伯彦将其清除出了禁军。
朝廷继续南迁,抛下孟太后不管当然不妥。赵构命人将孟太后接出,确有保其安康之意。但其中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却更重要。那就是,避免宗泽利用孟太后的身份地位,在汴京与朝廷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赵构的这个担心,产生于太监冯振关于汴京之行的奏报。虽然冯振并未着意去谈宗泽与孟太后的关系,但赵构出于初登大宝的敏感,还是从中听出了孟太后对宗泽的庇护之意。这便不得不引起了他的警惕。
孟太后的才智是不容忽视的,并且,她还有过垂帘听政的经历。而关于信王赵榛已经虎口脱险,并已在河北某处竖起抗金大旗的传说,近来亦是时有耳闻。一旦赵榛与宗泽联手,再加上孟太后的支持,其影响力绝对非同小可。赵构思忖着自己虽说是抢先一步称了帝,目下却毕竟是个流亡政府。现在将朝廷迁回汴京风险太大,但倘或汴京的留守政权与自己形成两个中央,谁能赢得诸侯拥戴却很难说。所以他必须未雨绸缪,对有可能动摇自己帝位的潜在危险,预先来一个釜底抽薪。对于赵构的这层用意,黄潜善汪伯彦皆心领神会。但远在汴京又缺乏宫廷斗争意识的宗泽,一时还没想到这些。
然而赵构无心回銮的迹象,足以令宗泽心寒。朝廷不回来,天下的勤王之师自然不可能前来增援两河,那么支撑在抗金前沿的,便依然只是留守司的这支孤军。仅凭这支孤军,纵使保得住汴京,却如何顾得上两河?而整个北线防卫空虚,汴京又能坚守几天?这岂不是明摆着是朝廷要放弃中原吗?中原一旦丧失,国势绝难复振。此时避敌于东南,虽可图一时之安,却将遗千秋之患。对此兴亡大计,朝廷难道就毫无所虑?
宗泽一天的好心情,被这两个不祥之讯搞得一扫而光。他晚饭也没吃几口,回到书房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应诤言力劝赵构坚定信念还阙京师,以系天下之心。
在灯下摊开纸砚,却感到不好措辞。他知道自己要说的话,在赵构听来必很逆耳。正悬笔踌躇间,忽有孟太后懿旨宣他进宫。宗泽乃连忙更衣整冠,跟随着传旨黄门去往大内。一路走着,宗泽猜测,孟太后此时召他进殿,八成是与赵构诏遣后宫离京有关。
果然,孟太后连夜召见宗泽,正是因为此事。关于赵构奉迎她去应天府的用意及其后果,孟太后都看得很透,她深知这将置汴京、置宗泽于何等境地。她无力左右赵构的决策,但不能不对宗泽有所交代。奉迎她的钦差明天就要到京,考虑到彼时召见宗泽,会有若干不便,所以她要赶在今晚,与宗泽当面一谈。
孟太后与宗泽的关系,可以说已经达到了能够推心置腹的程度。但无论如何知心,话题涉及皇上,还是很难直截了当。对于津遣后宫离京,孟太后只能含蓄地表示,她是“深感圣意”。宗泽领会其意,亦只能曲折对曰,眼下中原战乱频仍,太后迁驾南京,实乃理所当然,只是从此难得亲聆太后教诲了,令他至为遗憾。况他已是日薄西山,才疏学浅能力有限,唯恐独木难支,难免心下惴惴。
宗泽的弦外之音,孟太后当然省得。她召宗泽进宫,就是想给他指示一下今后的行事策略。自然,这个指示也只能是以暗示的方式进行。听了宗泽忧心忡忡的回话,她暗自轻叹一声,先徐徐地抚慰道,宗留守的忧国忧民之情、精忠报国精神,以及宗留守的智勇和韬略,皆是有目共睹。如今国事艰难,正需宗留守这样的老臣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她相信以宗留守的杰出才能,在汴京独当一面没有问题。然后,她转过话头,说她乃后宫老妇,并无多少见识,不过有点肤浅的想法,不知可否供宗留守参考一二。
宗泽知道这就是今晚孟太后要谈的重点了,连忙危坐恭答:“老臣谨仰圣训。”
孟太后看着宗泽饱经风霜的面庞,心头泛起一阵苦涩。但她知道,此刻宗泽最需要的,不是怜悯同情,不是有人陪其一同唉声叹气,而是有人能够帮他坚定以身擎天的精神信念。于是她稍顿了顿,继续用平缓的口吻款款道来。
概括地说,孟太后主要谈了三点。第一点,汴京如今依然是国都,国都之存亡乃举国关注万众关心之事,因此镇守汴京的宗泽不可自视为独木,亦不应当成为独木。第二点,朝廷与国都不可分离,对此皇上早有明诏传告天下。至于朝廷何时回京,想来皇上自会酌定。目下留守司的任务,就是要力争全面掌控汴京局势,为圣驾回京创造条件。第三点,关于信王赵榛已在五马山一带竖旗之事务须查实,如果其事属实,留守司应尽快与其取得联系,并即刻上报朝廷,奏请皇上对信王正式委职供饷,给予全面支援。这对壮大抗金声势,确保大宋新朝的稳固振兴,将会起到莫大的推动作用。
孟太后的话说得很婉转,遣词用句十分慎重,即便是这些话传到赵构耳朵里,也挑不出什么不是。但这些话的内在意思,宗泽却是领会得很分明。
宗泽知道孟太后这是在告诉他,其一,欲得车驾不离中原,必须大力营造全民抗战舆论,赢得朝野各界的广泛支持。其二,汴京局势的稳定,既是争取朝廷回京的先决条件,也是迫使朝廷回京的必需条件。只有京畿状况日益好转,方可减轻赵构的回銮顾虑,也才能使朝廷南迁失去理由。其三,信王赵榛是张好牌。如能联络上赵榛并使其留在中原聚众抗金,不仅对两河军民是莫大的鼓舞,且将对流离在外的赵构构成极大压力,将可促使赵构对朝廷的去留,不得不重新做出权衡。
孟太后所示之理,宗泽先自亦有所思。但对于一件大事的自斟自酌,与得到重要知音的共识,在当局者的底气上,还是大为不同的。孟太后的这些暗示,除了显著地增强宗泽的底气,还给了他以进一步的启发。尤其是关于信王赵榛留驻中原的意义,是宗泽此前未曾深想的。这时听孟太后刻意点出,他不禁心中一震。利用信王的皇族血脉身份,构成对赵构统治地位的威胁,不免带有阴谋意味,但这的确是个敦促朝廷返京的办法。宗泽知道孟太后一向谨言慎行,能把话说到这一步,足见其良苦用心矣。
此中之义只可意会,所以尽管宗泽感念万千,却只能是语气深沉地回答了四个字:“老臣明白。”
辞别孟太后步出宫门,迎着扑面而来的习习凉风,宗泽感觉胸中块垒消解了不少。他想就冲着孟太后的这份信赖,他也无权心灰意懒。不管赵构对他的政见持何态度,事关国家兴亡,必须言无不尽。再说,将自己的立场坦言出来,对于防止赵构的误解和猜忌,也是不无必要。至于会不会因此而重蹈岳飞之覆辙,起码在目前还不用担心,他的地位和作用,毕竟与岳飞不同。如此想来,再写奏章也便没了顾忌。回到府中书房,他即秉烛伏案,痛快淋漓地草就了谏书。
翌日,郭仲荀率部到京,正式宣读了赵构的迁宫诏书。而后经过两天准备,孟太后及其随行人员,便在侍卫禁军的扈从下,登上了南迁之途。与孟太后一同被迁移出京的,还有供奉在太庙里的大宋历代帝后神主。
赵构的这种旨意,越发暴露了他的企图偏安之意,却也愈发激起了宗泽坚决恢复中原的决心。在送别之际,他当众将谏书交给了郭仲荀,拜托他务必面呈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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