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工结束后,领头的几个人中有两个主要成员由于家里的麻烦事,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有一段时间,人们既没了酒川五郎的消息,也打听不到霍克斯沃斯?黑尔的近况。起初,似乎前者的麻烦更大些。从1945年下半年开始,当五郎遇到那位身材苗条、争强好胜的东京时髦女郎明美姑娘之后,他们的生活就变得一天比一天复杂。起初,那些想要执行占领区“不亲善条例”的巡警总是前来骚扰,跟心爱的姑娘约会时,如果巡警有权随时闯入,那可真是让人不胜其烦。接下来,想跟日本姑娘结婚的美国士兵个个都会碰到无理阻挠,因此五郎痛心地说:“有好事的时候,他们从来不认为我是美国人,一旦有了倒霉事,我就成了史上最棒的美国人。”这对青年情侣躲过了反结婚条例。他们在东京郊区找了一座寺庙,按照神道教规矩举行了婚礼。后来他们发现,五郎不能把信仰神道教的姑娘带回美国,所以在领事办公室又上演了另一番闹剧。在那些绞尽脑汁的日子里,明美姑娘证明自己的确是一位坚强的姑娘,而且还具有相当的幽默感。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她对那套官僚习气表现得相当配合,所以她的文件最终总算办齐了。靠着这种特殊的手段,她终于可以自由地进入夏威夷了。
1946年,军队的运输船靠近了火奴鲁鲁,明美姑娘成了那艘船上脑子最清醒的新娘。她本来就没抱什么幻想,因此美梦破碎后也就没有多少痛苦。不少别的姑娘初到美国的数天都留下了痛苦的烙印。明美并没有被美国大兵酒川五郎冲昏头脑。她明白,五郎正是被时髦姑娘们称作“乡下人”的那种小伙子,他头脑固执,没有念过多少书,土里土气的。在大多数人还吃不饱饭的时候,五郎就进入了在日本遍地开花的巨型企业P。X。公司,军方发给他的工资使得他跟日本人比起来简直是百万富翁。即使在那个时候,明美也知道,五郎不是阔佬。进一步说,明美的一些朋友认识在夏威夷生活过的人。她们特意警告说,夏威夷的多数居民都是广岛县人,他们固执地排斥外地人,而且并没有多少现代思想。有一个性格开朗的东京姑娘悄悄对明美说:“我去过夏威夷。整个地区一个时髦姑娘也没有。”明美对于自己的婆家并不抱有幻想,即便如此,摆在她面前的事实还是让她措手不及。
在码头上迎接她的是酒川先生和女婿石井先生,两人的太太像两块石头似的站在矮小壮实的丈夫身后。明美心想:“在日本,只有三十年前的家庭才是这个样子。”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眼就喜欢上了壮实的小个子酒川先生,他的两只胳膊向外吊着,一直垂到膝盖。明美低头看看他,心想:“他就像我父亲一样。”但接下来看到脸色阴沉、心如磐石、传统守旧的酒川太太时,明美不寒而栗,暗自想道,“我最怕的就是她这种人。在东京,我们专门跟这样的人作对。”
明美猜得没错。酒川太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轻松自在。她对自己的丈夫百般温柔,对媳妇却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很久以前在广岛的时候,儿子把女人领进家门在水稻田里干活的时候,做母亲的责任就是要让女孩尽快磨砺成种庄稼的好手,酒川太太准备为五郎执行这个任务。事实上,船刚一靠岸,她看见明美之后,一下子就明白五郎给自己挑了个麻烦媳妇。她不满地对女儿礼子咬着耳朵说:“她看着像个城里姑娘,你知道她们有多爱乱花钱。”
如果五郎有一份薪水不菲的工作,让他能够在外面居住,也许婆媳两个还能维持在肚子里发牢骚的阶段,因为这样一来,她们两个就能够尽量避免见面,并且为了五郎的缘故努力不伤和气。但这是不可能的,五郎在工会的薪水不允许他建立自己的小家,他们只好跟父母住在一起。酒川太太最初尝试降伏明美的时候,就确立了自己的宗旨:“我来到夏威夷的时候,日子过得艰难,所以我们没有理由惯着你。”
“她是不是要我出去,每天下午砍上几根甘蔗呀?”有天晚上,明美问五郎,最后,五郎开始不愿意回家了,因为两个女人会轮流找机会把他拽到角落里,向他抱怨另一个女人的不是,诉说自己白天的辛苦。
最让明美抓狂的都是些芝麻小事,可总是没完没了,最后终于影响到了与五郎在一起的快乐。酒川一家即使在广岛生活的时候,说的也不是最规范的日语,现在他们在夏威夷与世隔绝了这么久,语言能力更是大大下降。现在,酒川一家的语言混杂着很多夏威夷语、中国话、豪类语言和菲律宾词语,还从墨西哥人那里学来一种往上挑的、唱歌似的音调。明美几乎听不懂他们嘴里的词,但她什么也不说,尽量保持着礼貌的态度,从来不在酒川一家面前说三道四。正如她对另一个在商店遇到的战争新娘所说的一样:“我发现这种可怕的语言非常好笑。”于是两个姑娘便心照不宣地开心大笑起来。
酒川一家可就没这么善解人意了。他们发现明美说着一口语音语调十分讲究的标准日语,这让他们觉得很火大。“她自以为高人一等,”酒川太太有一天晚上对五郎大发脾气,“她说话的那副德行,老是像塞了一嘴豆子又不敢嚼烂似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明美随意说些话,酒川太太会重复一两个字,用野蛮的夏威夷语的腔调发音,接着大家都会笑话明美,把她羞得满脸通红。
明美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她在市场转悠,等着某一位战争新娘走进来,然后两个人便像是异国他乡的两个难民似的,急不可耐地用文雅讲究的日语谈话,而不用担心被对方嘲笑。“在日本的生活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儿了。”有一天明美生气地说。说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于是另一个女孩儿递给她一面小镜子,让她补补妆,再摆出一副端庄的样子。明美久久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说:“文子,你能相信我也曾经是时髦女郎中最出风头的吗?我喜爱布鲁克纳和勃拉姆斯。我奋斗的目标是要解放日本女性。现在我比她们之中随便哪个过得都惨,你知道惨在哪儿吗?因为到处都是如此可怕,如此丑陋。房子丑,语言丑,思想也丑。文子,我有一年时间没去听音乐会,也没去看过戏剧了。我认识的人中,除了你,没有哪个听说过安德烈?纪德。我认为咱们这一步走错了。”过了一阵子,明美单独待在酒川家里的时候想:“我之所以还活着,就是为了能跟一个有脑子的人说上几分钟话,可是每次说完我都比之前更加难过。”
有一天晚上,她坚决地说:“五郎,今晚有一场歌剧音乐会,我认为咱们应该去。”他们别别扭扭地去了,但明美却并不快乐,因为五郎总是觉得不自在,而且全场观众之中,除了几个学生之外全是豪类。“难道日本人从来不看戏,不听音乐吗?”她问,然而五郎听了这话,以为明美又要开始抱怨了,于是他嘟嘟囔囔地说:“我们忙着干活呢。”“干活为的是什么?”明美没好气地问,五郎什么也没说。
明美下一次在市场遇到文子的时候问:“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干活儿?在日本,男人和女人埋头苦干,是为了买一张戏票,或者一件精美的瓷器。他们在这儿是为什么而工作?我来告诉你是为什么。他们就为了能买一辆黑色的豪华汽车,然后上了年纪的妈妈坐在后座上,在火奴鲁鲁开着兜风,说:‘现在我跟豪类一样体面了。’每次我看见日本医生和律师坐在黑色大汽车里,都觉得无地自容。”
“我也是,”文子坦言,“一想到他们丢下日本的一切,却换来这一套价值观,我就觉得丢脸。”
茂雄从哈佛大学以优等生成绩毕业回来之后,事情稍微有了些好转。明美总算有一个有脑子的人陪她聊天了。两个人在政治和艺术这类问题上一谈就是大半天。明美惊讶地发现,茂雄在波士顿参观过博物馆,但他却说:“要是我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去,但是我与阿伯纳西博士夫妇同住,他们说,如果哪个礼拜天你没有锻炼你的头脑,就白白浪费了一个礼拜天,我跟他们在一起非常开心。”
“给我讲讲波士顿交响乐团,”明美求他,“在日本,我们认为那是一流乐团。”
这时候,精明的酒川太太把茂雄拉到一边,说:“不许你再跟明美说话。她是你嫂子,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姑娘,她会勾引你爱上她,然后咱们家族可就出大丑事了。我告诉过你和五郎,你们应该躲着点城里姑娘,但是你们谁也不听话,现在看看,闹成这样。”
“闹成什么样?”茂雄问道。
“五郎沾上了一个既虚荣又愚蠢的姑娘,”母亲说,“音乐,文学,戏剧,整天都是这些。她想谈政治。那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好姑娘哪!”
茂雄并不怎么在意母亲给出的理由,然而明美那种日式的柔美的确让他心猿意马。茂雄不再愿意跟她单独相处,于是明美的生活变得比以前更加悲惨。有一天,来了一位夏威夷大学的年轻社会学家,总算把明美救出了火坑。须见山崎博士的父母也是广岛人,须见山崎博士则是一位出色的姑娘,正在对三百个嫁给美国大兵的日本姑娘进行访问。在她的研究快要结束的时候,她遇见了明美,这时候她的研究成果刚刚开始有了雏形。
明美希望她的客人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女性。起初,她穿上了最时髦的东京式样的衣服,使得自己看起来好像来自巴黎。但她照照镜子,心里想:“今天我想显得有日本味儿。”于是她换上了一件浅灰蓝色和白色相间的山东绸和服,束着灰色的腰带。结果明美发现,对方是一位相当有魅力的年轻社会学家,身上穿着一件真正的时髦衣服。山崎明眸皓齿,跟敏捷的思维正好相配。两个女孩子马上就喜欢上了对方。山崎博士见到明美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不久之后她写道:“酒川明美穿着一件样式正统的和服,这意味着她也许十分想念家乡。”她询问了两个问题之后,这位社会学家便可以十分准确地给这位女主人分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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