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布尔的深冬美极了,尤其是在黄昏时分,夕阳急急坠落,赶着去西边的伊朗赴约;平时司空见惯的黄褐色烂泥屋此时也全都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踽踽穿过城外旷野的那些挎着卡宾枪的孤单身影,也被赋予了某种令人瞩目的史诗气质。此情此景之中,没有哪个异乡人能够忘记自己身在亚细亚。
沙?汗住在西边很远的地方,那是一座戒备森严的要塞,隐身于至少有十五英尺高的巨大围墙之后。高墙之内围着大片的土地,因此单单是修建围墙本身,就必定动用了数百名囚犯,耗费了数月之功。这座威严可怖的建筑上配有可以转动的炮台,自身还建有供祈祷之用的光塔,笼罩在景色壮丽、冰天雪地的科依巴巴山脉的阴影里,提醒着外邦人这座城市在冬季绝对不可能走得进来,除非他们愿意在倾斜的山口里赌上一条命,而每年那里都会有很多辆卡车不知所踪。
前来造访沙?汗的客人得通过城堡的门口,那里悬挂着一根门铃线,努尔?木哈姆德使劲地拉了一下,门铃发出一阵回声,穿透了寒冷的空气。一般来说,这样的沉重大门本该由年老的武士来操作,他们年轻时服侍主子,现在则是老得不中用了。然而,努尔再一次拽响门铃时,我却觉得自己听到了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随后,大门没有偷偷地被推开半寸门缝,也没有通常会出现的从门缝里暗中窥视访客的守门人,而是被蛮力“轰”的一声打开,出现了一位三十六岁的美男子,端坐在一匹正在刨地的白马上前来迎接我们。
“马克?米勒!进来吧!”他用英语喊着。他就是莫西布?汗,沙?汗的儿子,受教于牛津大学和沃顿商学院。他在外事办公室身居要职,但是今天他的打扮却像个有钱的山里人,他身着羊皮裤,昂贵的刺绣马甲,俄式皮毛长外套,还有一顶银灰色土耳其毡帽。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眼睛炯炯有神,态度彬彬有礼,一个受过教育的阿富汗人最好的表现也不过如此。我以前与莫西布?汗交谈过几次,就发现他学识精深,风度高贵,自恃聪明。他个子高挑,身材苗条,脑袋很大,顶着一头他自己特别为之自豪的黑色卷发。我很尊重他,认为他是我所结交的人中最聪明的。
只要跟莫西布在一起,我总能重新体会到一点,即假若阿富汗的命运由阿富汗人自己说了算的话,将取决于山里来的那群大胡子毛拉能不能斗得过像莫西布这样,从牛津大学、索邦大学,或者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青年才俊。虽然对于这种角力胜负如何,我完全没有把握,但是显然不仅是我,而是大使馆里所有的人都暗自祈祷,希望莫西布?汗和他那群年轻的伙伴能够取胜。
“这是从哪里搞来的马?”我一边问道,一边走进那座巨大的院子,这里在19世纪频繁的围城战役中曾庇护过数千名民众。
“看看这个印记!”他喊着,探下身来与我握手。“抱歉带着手套,”他说,“但是我怕拿不住缰绳。”
他指着那匹马腹部左侧的位置,有个潦草的“W”深深地烙在毛发和皮肤里。
“我不明白。”我说。
“好好想想,米勒!”
“W,”我自言自语道,“我不记得哪家马场用这个印记。”
“往感情的方面想想!”莫西布哈哈大笑,“想想!再想想!”
我猜不出来这个像密码一样的印记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当努尔?木哈姆德开着吉普车靠边开进院子的时候,这匹马受了惊,冲到了白雪覆盖的草原上——把这么一片巨大的草地称作花园实在是太荒唐了——使我恰好能够好好观赏一番莫西布的精湛马术。他把猛跑着的马儿拉回到吉普车旁边,让它熟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然后一人一马敏捷地跳到我身旁,他用双手拢成杯形放在我的右膝旁,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精彩绝伦。“你来骑!”他命令道。
在阿富汗,有一件事情是外邦人怎么也习惯不了的:明明是一个文雅的阿富汗人,却总是一副蛮横的颐指气使的派头。“你来骑!”朋友一发话,你就会觉得如果还不立刻飞身上马,那威力无边的卡宾枪可就要开火了。于是我抬起右脚踏进他拢成杯形的双手里,奋力向上跳起以配合他强有力的一扶,然后稳稳坐在白马身上。
我曾在格罗顿公学上过马术课,骑术还算过得去,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显然没法号令胯下的这匹牲口。这匹野性未脱的马儿偏偏还就喜欢背上驮着什么人,它在巨大的院子里尽情驰骋,极力用它的步伐来配合我的动作。我暗自思想:这马想吓唬我,但是又不想甩掉我,否则就没人给它吓唬着玩了。它并不是完全不理会缰绳的指令,但是也不愿意按着指令快速反应。这畜生想必像个任性顽童似的想着:如果我不理这个骑手,他就会放弃。但是我用动作逼着它听从我的指挥,这匹马也就慢慢地适应了我的命令,但是多少还有点不服气。这匹马非常出色,我把它引回吉普车那里,莫西布?汗正站在车旁跟努尔?木哈姆德说话。
马儿接近那辆没熄火的吉普车时,莫西布突然把手伸向油门按了下去,于是,发动机发出了一两声爆炸般的巨响,把马儿吓得一蹦老高。幸运的是我还没放开缰绳,只好拼命地抓住绳索好把这受惊的畜生给稳住。我对莫西布这种胆大妄为的举动大为光火——为了训练他的牲口,竟然将我置于危险的境地中——我没多想就把鞋跟踩进了白马的侧面腹部,然后我们在院子的开阔地上驰骋起来,转弯、扭身、跳跃,玩了好几分钟。尽兴之后我把马儿带回吉普车,严肃地说:“努尔?木哈姆德,关掉引擎。”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执行命令,莫西布?汗又一次按下了车门旁边的油门踏板。这一次我稳稳地控制住马儿,然后把缰绳扔回莫西布手里。“是匹好马。”我说。
“你是个好骑手,米勒。比我认识的任何美国人都强。”我哈哈大笑,他又问道:“你没猜透那印记的意思?”
“阿富汗人的心思,谁能猜得透?”我开了个玩笑。
“我反正猜不透,”莫西布承认,“但是你猜不透,我倒是觉得奇怪。”
“你从哪里弄到这匹马的?”我们朝着正宅走去时,我又问道。这座正宅是一座雄伟的、四周围有泥墙的堡垒,周围簇拥着十二三座较小的建筑物。
“有些商人把它从北方运过来。说是从俄国的奥克苏斯河那里弄来的。那天我跟一个俄国大使馆的人出去,这匹马的确好像能听懂俄语的指令。”
“这牲口棒极了,”我说,“管他是不是俄国种。”
莫西布?汗领着我穿过正宅那道结实的大门,那里的泥墙至少有三十英寸那么厚。我说:“这么厚的墙,夏天一定很凉快。”
莫西布回答说:“不光是凉快,这些泥墙禁得起英国大炮猛攻十一天。”他指着墙上的斑点,那是一个个深深的弹坑。他做出主子的样子,郑重其事地想了想,指定了一个地方,让努尔?木哈姆德在那里等着我,然后带我去见他的父亲。
沙?汗——这个名字可以翻译成英语里的“先生阁下”,其实不能算一个名字——是一位清瘦的贵族,已经连续辅佐了三位国王。他身材修长,头发花白,胡子经过精心修剪,身上穿的昂贵服装是在伦敦量体定做的哈里斯牌毛料衣服,并且在马甲外面挂着沉重的金表链。他通常讲波斯语,但是跟外国人,他更愿意说法语,因为他曾在索邦大学就读;但是他还会说流利的英语、德语,还有在乡村通用的普什图语。像所有受过教育的阿富汗人一样,沙?汗认为法国是文化艺术的发源地,德国是军事指挥技术的故乡,美国只会发明罐头,英国则是骗术的始祖。然而,阿富汗正是与英国保持着最为密切的关系,正如一位憎恨妻子的丈夫,一旦被对方抛弃还是会感到若有所失。
沙?汗对我特别有好感,他对其他美国人不说真心话,却愿意对我吐露心声,部分是因为虽然我不会说波斯语,但我能讲法语,这样他就能享受用法语外交的乐趣,他认为只有用法语才能施展外交手腕。今天我们说的就是法语。
谈话所在的房间具有相当的历史意义,要想了解这个国家的任何现状都得从这个房间说起。这里曾经发生过改朝换代、惊心动魄的谋杀案,熬过旷日持久的围城战,召开过秘密会议,最奇特的是,沙?汗还在这里主持过基督教婚礼。从欧洲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的人要想跟各国使馆的女基督教徒结婚,都只能在这里举行婚礼,因为在喀布尔要找到基督教牧师可是难上加难。
房间本身就是个坚固的堡垒,由德国设计师建造,由只卖顶级货的丹麦商人负责装修,房间的装饰品交给法国人包办,光是运费就花了一万一千美元。其中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毕加索的作品,但是法国人不管怎么设计,都改变不了它那种日耳曼人特有的厚重之感,但它仍然是个典型的阿富汗人的社交沙龙。
从哥本哈根运来的矮桌上放着《伦敦插图新闻》《曼彻斯特卫报》《新闻周刊》《读者文摘》,还有六七本法文杂志。靠墙立着一架巨大的留声机,配着好多个扬声器,因为沙?汗和他的儿子莫西布都热爱音乐。另一面墙上是英国、意大利、法国和美国的大百科全书,还有五六种不同语言的小说。
沙?汗本人跟这间房屋一样具有典型的阿富汗特色,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想谈什么?”
我拿出皮质公文包给他看,然后回答说:“我们的政府要求我们汇报艾伦?杰斯帕现在在哪里。”
“这件事他们已经忙乎大半年了。”沙?汗没有直接回答。他深陷在一把皮面椅子里,这把椅子由他的祖父购于柏林。就连法国人也没能将它驱逐出去,但是设计师还是想办法把皮面染成了难看的大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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