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性肠胃炎。”
夜间急诊的走廊十分安静,早川坐在诊室外面的长椅上,能听见远处护士翻阅病历单的声音。因此母亲话语中的每个停顿与波澜,落在耳朵里,也就格外清晰。
“我就说嘛。”她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慌乱中找了个好理由,“不用太担心的。”
“还说呢。医生讲你平时吃饭不规律,今天晚上吃多了,一下子消化不了。你每天都说自己在学校解决,告诉妈妈,你多久没吃过晚饭了?”
母亲翻着化验单,看一张,递给父亲一张,父亲看一张,递给她一张。她们三人坐成一排,像工业流水线似的,早川闷头听着,不吭声。
一小时前她在卫生间里被母亲发现,母亲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大概是肠胃炎,吃颗药就好了。母亲从抽屉里翻出药,带着满脸狐疑递给她,手伸到一半又突然缩回去,转身下了楼。早川扶着洗手台漱口,泪眼朦胧的,镜子里的人憔悴得自己都不认识。还没弄清她想干什么,门又开了,母亲手里拿着她的外套,说带她去医院看看。
父亲开车。去他上班的医院,找他熟悉的大夫。一套检查做下来,确认是急性肠胃炎,让她先去输液。听说她最近深夜常常腹痛,又开了单子,说过几天身体好了回来做胃镜和彩超,检查是否有胃病和胆囊炎。
一瓶电解质,一瓶葡萄糖,还有一瓶她看不懂的抗菌型药物。生理盐水顺着透明皮管缓缓注入体内,她动了动因为输液而冰冷僵硬的左手,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坐在边上的父亲看她一眼,突然站起来,走了。五分钟后回到输液室,往她手底下塞了一个贴着暖宝宝的药品包装盒。
他言简意赅:“护士站借的。”
过会儿又说:“还借了条毛毯。你睡觉吧。”
早川不知道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于是干脆听命,合眼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三瓶盐水都已挂完,护士正在给她拔针。父亲让她多按一下。她说,我已经按了很久了。父亲问,你知道还是我知道?
她看着他,本能是要反驳,最终却还是按住了手背,让他把毛毯还了。
贴着暖宝宝的药品包装盒尚有余温,被她攥在手里,一路带上车。母亲和她同坐后排,肩膀挨着肩膀,分享着不开窗的车厢内凝固的空气。刚刚在走廊上,母亲应该是生气了,早川听得出来。可她却没有发作,输液的时间如此漫长,她有足够的时间和理由数落自己,可是她没有。
夜里路上没什么车,到家的时间由二十五分钟缩短至一刻钟。汽车入库,父亲先下去了,留她俩坐在车上,谁也没有动。早川想说话,却在开口的瞬间,被母亲抱住了。隔着一层窗玻璃,远处的路灯如同太阳的光球灼烧着她的虹膜,她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软和下来,顺势闭上了眼睛。
母亲说,下周期中考试吧?考试之前都不要上学了,回家散散心。
母亲还说,妈妈都明白的。
明白什么?早川不敢问。却好像是终于等来一个答案那样,轻轻点了点头。
*
她连着请了一周假。母亲问她想去哪,她想了半天,说去四国吧。母亲一边订票,一边随口问为什么。她沉默了片刻,答道:“听说姐姐也去过。”
母亲一愣,编辑到半途的乘客信息就这么发了出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电话号码打错了,急忙要退票。早川背过身去整理行李,三条衣服整齐叠好,放进箱子,这才听见母亲说:“当时你姐姐十二岁,你八岁。别人送的酒店券,就两张,你爸太忙,你又太小,所以我就带她去了。你别……”
“我不是嫉妒。”她又叠了一条衣服,“我只是听说,姐姐很喜欢那里。所以想去看看。”
她们乘飞机抵达神户,住了两夜后,再从明石跨海大桥进入四国。和八年前一样,跟随阪急电车公司组织的“八十八所遍路游”,把前十二所寺庙走一遍。临时成团的客车坐满了人,男女老少,因为互不相识,彼此间话并不多。整个旅行比她想象得更有宗教意味,客车停在寺庙前,游客鱼贯而入,在先达的带领下齐声念诵《心经》。本尊堂前一次,大师堂前一次,每所寺庙都是如此。
母亲说,你知道这些经文什么意思吗?早川摇摇头。
母亲又说,你姐姐当时好像真挺感兴趣的,还问我什么叫“五蕴皆空”。
早川问,你怎么答的?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我说“空”,就是“没有”呗。你姐姐却说,“空”不是“没有”。明明才十二岁,不知道成天想些什么。
“当时你姐姐还跑过去问领队的先达,说这些寺庙,一千二百年之前就在这里了吗?先达说是的。你姐姐说,大家念得那么虔诚,好像空海大师就住在寺庙里一样,为什么呢?”
“然后先达说什么?”
“先达说,没错,引导众生开悟的圣人空海一直活着,他的灵氛就浸润在寺庙里,你呼吸的时候,他也在呼吸。你做每一件事的时候,神明都注视着你。”
“你姐姐起初还说先达骗人。离开四国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突然就同意这种说法了。我问她怎么转了这么大一个弯,她说,如果想着天上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觉得很安心。为了这种安心,人们应该愿意欺骗自己。”
客车的窗帘拉拢了,只透出细细一道阳光,照着母亲的脸。能看见灰尘在那道光柱中飞舞着,旋转,上升。早川盯着那道光,想起自己在灵山寺第一遍念诵《心经》时见到的场景。清晨的庙宇,古木参天,太阳雾沌沌的,像草里生出的烟。雾越往上便越稀薄,终于在树冠处消散,那里的阳光,也变得清晰起来,仿佛天空中的一声鸽哨。
早川说,这个思想境界也太高了吧?我比不上,我那时候还在家里看动画片呢。
母亲错愕了一会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干嘛这么想,”她说,“又不是做宗教研究,明羽有明羽的好嘛。”
客车在不太平坦的山路上缓慢行驶,一路上她们不断地聊起姐姐。上幼儿园第一天,姐姐是全班最早到教室的,不是因为乖巧好学,而是因为母亲要照顾妹妹,父亲上早班,顺便带她出去,一去去早了,只好在教室门口坐着等。老师拿着钥匙过来开门,问她是谁家的孩子,不问还好,一问她便开始哭。哭了一整天,说妈妈有了妹妹就不要我了,怎么都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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