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生出让她嫁人的心思,是前世去西南征税前。
流民、病疫、匪盗、恶阉,还有心思各异的几方势力盘踞。
西南是真正的万蛇窟,他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便不愿意带着她去。可若任由她留在宫中。待自己走后,在失去自己这个皇子庇护的深宫中,群狼环伺,她连三日都活不过,就会变成乱葬岗上一具无名死尸。
官家人都远在天边,也不是她的血亲,又如何愿意为这个惹怒气焰嚣张的李贵妃与皇三子的宫人遮风挡雨。思量再三,便只得将她嫁给所剩无几的亲信,算作一种保全。
他那时头回意识到,即使再不愿意承认,这个原本只是养着玩玩的妾侍,成了自己难以割舍之人。
无关情爱,只是单纯地难以割舍。
已经被将养的很好的女子,穿着留仙裙,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栏杆上把玩着自己送给她的匕首。他看过去,她瞬时便觉察到别人的目光,盈盈的眼立刻瞧过来,脸上的笑意灿烂得像那四月里绝艳到不讲道理的宫花。
她初入宫时野猫般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是他提着她的脖颈,教她如何将自己的爪子一点一点磨得更为尖利,如何掩藏自己的锋芒,如何试着去信任和依赖。
这些复杂的情愫在长长久久的岁月中纠缠不清,他并不擅长去理清这些东西,然而有些东西,殷俶是确乎知道的。
从那时起,他就将这人视为自己羽翼之下,必须庇佑之人。
去西南的前夜,他药晕了官白纻,将人连夜送到高年府上,踏上了前往西南的车驾。
坐在车里的人撩开车帘,去看那被抛在身后的京都外城。遮天蔽日的黄尘里,那象征着权柄与荣耀的京都与他渐行渐远。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如此。帝王之子又如何,那西南之地险恶,他又有几分好活。
他瞧了许久,正要落帘,就听见车外传出骚乱。叫停马车后,就见她沉着脸,驾着匹骏马匆匆追来。
“我不会嫁高年。”
“西南之地,亦不会放任你独去。”
“有三思和伯柊在”,算不得独去,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理亏得如此彻底。
“他们不算数。”
都是人,怎么不算数。
殷俶只觉喉咙干哑,心间似乎有什么汹涌的东西就要喷薄而出,又被他死死按下。是了,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纵然三思和伯柊是他的心腹,也能照顾他的起居,可官白纻的话却还是那样精准地洞穿他的内心。他们如何能比得上她。
自己难道真的不曾怀揣着想让她跟随的心思吗?那迷药的分量,若没有他的私心,她又怎么能赶在他彻底离开前清醒过来。他从来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
对面的女子,两眼澄澄亮亮,那样了然到完全看穿他的目光,让他觉得狼狈万分。
殷俶握紧黏湿的掌心,只觉眼前有些模糊。
她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将他紧紧环住,也同时环住那颗藏得极深的、惶恐不安的内心。
天皇贵胄又如何,他也会生惧、也有忧虑、也会愤懑、也会绝望。睿宗此举,就是摆明了要将这个儿子送上绝路。
瞧瞧身边那些觉得他再也无望,难以成事后悄然离去的谋臣,还有已然将他视为弃子的郑国公。倦怠至极、又惫懒至极。
殷俶闭上眼,拥上来的女子是柔软又温热的。
只觉原本麻木不堪、疲乏至极的四肢,逐渐有了回暖的力气。
“爷”,怀中的女子夹杂着泣音的柔声权威,轻得像那初雪落上枝梢,却轻易抚平了他内心的各种惶惶。
“我们会回来的,我们要好好活着,有朝一日,将这些人全部都打入诏狱,杀了喂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改天换日、入主东宫、算计睿宗让他变成彻头彻尾的废人。然后,便是遮天蔽日的鲜血与凄号。
诏狱门前的长街、每一块砖瓦都被染成血色,就连早朝的钟鼓声都遮掩不住诏狱中传出的嚎哭与谩骂。李氏满门、殷觉、郑国公,……,他都没有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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