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进宫中,看着熟悉的朱墙黄瓦,她心头没有多少感慨和恍然,反而十分心安,就好像漂泊的游船终于靠岸。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哪怕是龙潭虎穴、危机四伏,也是她官白纻永远的归宿。
重华宫位于整个皇宫的最西处,这里是陆皇后生前所居宫室。在她死后,大皇子理所当然地也继续住在这里。至于一位已然成人的皇子仍旧居住在皇宫,这事罕见,但睿宗迟迟不愿给殷俶封王,他也无法出宫开府。
至于为何迟迟不封王,睿宗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如若先让大皇子称王,那么封太子也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无其他可能。文官和那些勋贵旧臣,拿着老祖宗的礼法沉甸甸压过来,睿宗便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妥协。
睿宗知道,在殷俶身上,便是一步都无法退让,一旦被扯开口子,那么全天下的所谓人伦纲常、家国礼法都会如潮水般涌来,将他苦心筹谋多年的计划,顷刻间摧毁。
这些事情,前世是殷俶因巫蛊案被废,幽禁东宫后,才逐渐琢磨出的。
官白纻依稀记得,那段时日便是殷俶最为狼狈灰暗的日子。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又如此放纵。
夜夜宿醉饮酒,不言不语,整个人,都冷得失了温度。
陆蓁蓁远嫁,他的醉意可以催生出愤怒、不甘。可是在得知他从出生起,便被生父彻底厌弃时,他饮酒便只是为了逃避、蒙骗自己,不肯较自己有半分清明。
很多夜,都是梨花似雪、皎月如弦,她将烂醉的男子从石桌上慢慢地扶起来,扛在肩上。
醉酒的成年男子那样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没有去唤伺候的三思和伯柊,不愿意让他们瞧见主子如此落魄的样子。
这样狼狈的模样,就只给她一个人看就好。第二日酒醒,他还是那个潜龙在渊、韬光养晦的准君王。
“鸦娘”,喝醉了的男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混合着浓郁的酒味儿,混合着他身上的檀香,皆是潦倒与失意,“父皇……真是心狠。”
他勾着她的脖子,在她耳后直笑。有薄薄的衣衫被打湿,被水濡湿的布料温热地熨帖贴着她的整个后颈。梨花簌簌而下,落声可闻。
“姑娘,请随我来。”
眼前是个眉清目秀的官宦,身量高大,体格照寻常的阉宦要壮一圈儿。官白纻瞧了瞧他身上红彤彤的官服,便知道伯柊已经入了重华宫。
她跟在伯柊后面,一步不错,将初入禁宫,生怕行差踏错半步的新人模样,模仿了个十成十。重华宫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她的心也随着逐渐走进的脚步,疯狂地鼓噪起来。
“殿下,婢子瞧见您这院里颇为空旷,不若栽种些许鲜花,也好给宫院内增添几分活气。”
“殿下,婢子见您这书房也颇为素淡,这窗户上糊着的纱也陈旧了,婢子有几匹上好的鲛绡,不若取来给殿下糊窗。”
“殿下,婢子……想暂居这东边正对着您书房的耳房,如此,爷想要婢子伺候的时候……也更方便些……”
“啪”,半掩的宫门被不轻不重地推开。一袭水蓝色长裙的钟妙嫣此时正俏生生地站在宫院正中央,殷俶站在她边上。
三人见着对方,都是一怔。
钟妙嫣瞅着两人一色的衣饰和装扮,以及那如出一辙的神态动作,终于明白自己那日花园里,为何会陡然对于官白纻生出厌恶之情。
她是在官白纻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神态。她当日挑眉抬眼,不紧不慢间就剖析了三重道理,吓住了像马夜雪那样的连自己爹讲道理都听不进去的蠢人。就连受辱时的动作都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这分明是殷俶素日里的模样。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大皇子的仪态举止,素日里的处事待人,她都是知晓的,也是佩服的。可是,她却在一个身份卑贱的平民女子身上看见了殷俶的影子,这如何,不能让她方寸大乱。
钟妙嫣慌忙抓住殷俶的袖子,笑靥如花,空着的手悄悄揩去额角的细汗,“爷,您还没答应妾身呢,方才妾身说得那些东西,爷可能依妾身做主。”
妾身?官白纻收紧了袖中的双手,方才手心勒出的伤口隐隐作痛。
那处耳房,是她前世,住了多年的屋子。
“你我还未成事,便不必自称为妾”,殷俶低声提点。
官白纻心口一松,谁知,下一秒。
“至于其余事,便随你处置。伯柊,你领着令侍官氏去西侧的耳房安置,爷乏了。”
矜贵的公子微仰起头,双手负后。细碎的光影落进他眼里,黑白分明,透不出什么水色光影,只有冷淡与疏离。
这样的贵人,当他的视线不带温度的看过来时,要比难听的辱骂和嘲讽,更加伤人。
“官氏,领命。”
官白纻,你可真是蠢。她忍下满腔的酸楚,看着那青竹似的人转身,毫不留恋地走进内殿,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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