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尔丹军队全部集中在克鲁伦河流域,连营结寨,十分坚固。而此刻康熙行营总帐中炭火熊熊燃烧,数十支胳膊粗的蜡烛照得帐内帐外一片通明。几位随驾出征的皇子,苏努、索额图、费扬古、萨布素、彭春,齐世、苗齐纳、杨岱、达尔沙、迈图等的仗剑而立,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在看地形图的康熙。
“费扬古,你在这儿屯了多少兵?”良久,方听康熙问道,“这个地方乃是敌方正面冲要,万一有失,就要危及大本营,不可掉以轻心!”
“奴才怎敢玩忽军情!”费扬古躬身答道,“原来驻军已有一万五千,自奴才进京面禀军情,已增至两万七千。噶尔丹即便集中全军来攻,我军也是稳如泰山。”
康熙点点头,又一心用在军事势态上,眼看着地形图说道:“光看地形图,朕心里到底不踏实,明日五更,朕同你们一道去克鲁伦河观看敌情。”
费扬古听了,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康熙亲临第一线,对鼓舞士气大有益处。但两军矢石交锋,白刃相见,万一有个闪失,自己如何向朝野臣民交待?想着,朗声奏道:“我军数倍于敌,训练多年,而且是以逸待劳。噶尔丹撮尔跳梁小丑,万里奔袭东下,胜负之数不卜可知——万岁安坐大营,奴才若不能一举荡平此贼,请万岁诛了奴才全家!”
“不是一举荡平!”康熙的目光烁烁有神,“是要斩草除根!为诱敌东来,朕费了多少心思,万一有失,朕也无颜见江东父老!费扬古所奏免议,你们跪安,明晨到此集齐上路!”
当晚康熙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便骑了御马到克鲁伦河查看敌营。沿河从巴林移驻过来的八旗兵、绿营、汉军旗营将士,见宝扇龙幡遮天蔽日,都知是御驾到了,三十里连营,立时出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康熙催马到了河沿,一手按着冰冷的剑柄,一手举着望远镜静静地望着对岸,但见对岸依山傍水密密麻麻寨栅林立,鹿砦壕沟满布阵前,果然布置得铜墙铁壁也似。皱眉看了半日,康熙放下望远镜,回顾身后众人笑道:“噶尔丹不愧名将,用兵布阵不含糊。可惜走了邪道不得天助!——费扬古,我军的红衣大炮都拉上来安置了么?”
“回万岁的话!”费扬古在马上欠身答道,“共是四十三门红衣大炮,射程都在七里以上,他这些土垒的营寨何足道哉,顷刻之间叫他灰飞烟灭!”
康熙点点头,方欲说话,便听对岸中军大寨三声炮响,撼得大地都微微颤抖,几十名侍卫“哗”地簇拥过来,将康熙紧紧护在中间。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哪里就会打过来了?朕看像是噶尔丹要出来说话!”
出来的果然是噶尔丹,听见对岸清军鼓噪呐喊声,料是康熙亲临阵前,便带了几十名亲兵护卫拨风似的打马来到河的北岸,遥见对岸一群文官武将将一个气度轩昂的中年人护在中央,知道必是康熙,便在马上将胳膊横于胸前,身子一躬,朗声说道:
“臣博硕克图汗噶尔丹觐见博格达汗天颜陛下!”
二人相距不过七八丈远。清澈的克鲁伦河水最深处也不过四尺有余,河底的鹅卵石都看得清楚。康熙接敌如此之近,众人都把心悬得老高。却听康熙冷冷说道:“你也是汗,朕也是汗,谈何‘觐见’,何必客气呢?再说准葛尔在西疆,离此万里,你带兵到这儿来做什么?朕倒要领教!”
“您是天子大汗,我是部落小汗。”噶尔丹被康熙不软不硬的话噎得一怔,咽了口唾沫奸笑一声道,“我前年曾请商南多尔济喇嘛转致大汗,噶尔丹从未自外于中华皇帝。我部落臣民向来都尊重大皇帝法统,并不敢妄行!”
“不敢妄行?”康熙突然仰夭大笑,“……真乃是天下奇闻!尔既称臣,不经奏请兼并准葛尔四部,吞并喀尔喀三部,称兵数万蹂躏山陕及东蒙古诸部,还说是‘不敢妄行’!自古以来奸臣不计其数,哪一个及得上你这样的肆意妄为?”
“大汗!”噶尔丹收起了笑脸,打断康熙的话头说道,“旧事何必重提呢?土谢图汗联络漠北蒙古诸王,屡次侵扰我准葛尔,抢掠我部军火,还杀掉了我的一个侄子,是我准葛尔不共戴天的仇敌!你为什么向着土谢图汗,偏袒一方?君既不君,臣自然一也可不臣!”
康熙阴冷地一笑:“这就是你称兵犯上的借口了?说朕偏袒土谢图汗,你有何凭据?”噶尔丹用手指着康熙身后的土谢图汗小王子厉声说道:“那个就是土谢图汗的小儿子!这就是活凭据!”
“贼子!”土谢图汗小王子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瞪眼骂道,“你这草原上的恶狠,猫头鹰!你还我的父亲,还我的部落……”他的声音沙哑又凄厉,听得众人无不凛然起栗。噶尔丹将手一摆,随行的二十多名亲兵拈箭搭弓便射过来,早有侍卫挥刀上前,舞得银球儿似的,断箭残羽纷纷飞扬,哪里伤得着康熙一根毫毛?康熙登时勃然大怒,挥鞭指着噶尔丹道:“哪个将军先替朕出阵?”
“奴才愿往!”言犹未毕,康熙身后忽有一人闪身出来答道。
康熙瞧时,原来竟是北巡途中打猎,被猛虎吓得坐倒了的苏努之第七子勒钦。他一脸恳求的神色望着自己,康熙便点了点头。勒钦眼眶红红的,谢了恩,“刷”地撕开了身上的袍子,雪白的身子上用青靛刺纹,却非龙非虎、非花非云,一色不断头的都是个“耻”字!勒钦赤着膊,大吼一声,跃马跳人河中一窜一跃奔向对岸,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拼劲,把两岸的人都看得一征。康熙便忙吩咐:“放箭掩护!再过去些人,打掉这王八蛋的傲气!”话音刚落,护卫中军的四十多人也都将上身脱得赤条条地冲了过去。噶尔丹一见来者不善,忙命后卫一百多人冲过来厮杀,立时,克鲁伦河两岸鼓声齐鸣,杀声动天,助威呐喊之声响得开锅粥似的。
勒钦自被康熙拔掉了顶戴花翎,一直被人瞧不起。他隐忍待机,暗自刻苦习武、练胆已有三年。今日一出阵便锐不可挡。渡河时肩上腿上已各中一箭,勒钦忍住疼痛不语,狠命用手拔出来甩进河里,刚一上岸就有一个骑兵挥着刀当胸砍来,勒钦身子一闪,顺手牵过斜劈一刀,将血淋淋的人头惯过河南岸……身后的四十余骑赤膊大汉一拥而上,和噶尔丹一百余人的卫队杀成一团!康熙眼见众寡悬殊,却笑道:“这一招虽仓猝了些,却哄得噶尔丹不能分神,令苏努,萨布素,齐世等带四千人从上游抄过去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今天打他一个下马威!费扬古带着朕的皇子们在北率……”
此刻,对岸的厮杀紧张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狂跳的战马纵横跳跃着,剽悍的蒙古武士和满汉战士挥着雪亮的刀生死相搏,血刃相交间响起一阵阵令人胆寒的碰撞声,有的被砍掉了手脚,有的被削飞了天灵盖,血花缤纷如雨,撒落在春寒料峭的草原上,被砍倒的战马在痛苦地抽搐着。勒钦杀红了眼睛,脸上身上全是黏稠的鲜血,一边大吼着,一边劈刺砍剁,两岸的军士看得眼都直了。他如此神勇无畏,连噶尔丹部中也有人叫好儿。
突然,噶尔丹军中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号角和一片告急的锣声。中军帐中匕马来报:“博硕克图汗爷,清兵从西路杀过来了!”
“有多少人?”噶尔丹看得正在呆,猛听后方有变大吃一惊,忙问道,“是谁的兵?”
“有四五千人,从上游……”
言犹末毕,噶尔丹大叫一声:“根特尔是干什么吃的?大白天就叫他们冲过了河!”遂回头对正在厮杀的近卫们大喝一声,“我的勇士们不要恋战,回营!”这时候克鲁伦河北岸杀声大作,噶尔丹的整个前部大营都慌乱了。苏努,萨布素等率四千骑兵冲进噶尔丹的营盘内,见人就杀,见毡房就点火,黑烟滚滚中到处都是兵,到处都是血泊……康熙用望远镜看了许久,放下手来,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喟然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叹噶尔丹逆天行事,虽有强兵猛将,奈人心不齐号令不一!”回身对中军旗牌官命道:“令彭春等率军五千,打掉噶尔丹的前军中营,逼他退守景峰,我全军就能在克鲁伦河北岸立定脚跟了!”
话毕,康熙向刚刚过河归来的勒钦走去。四十多名勇士活着回来的仅有十三人,因刚用河水清洗了,身上条条伤口还在不断地向外渗血。勒钦身上星罗棋布尽是箭伤,左臂已经用白布裹着,右手提着半截剑,硬支撑着盯着康熙。康熙走近他,说道:“不负朕一番教训,好样儿的,朕还你一枝三眼花翎!”
勒钦听完,一阵眩晕,高大的身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当晚,接到战报,克鲁伦河北岸噶尔丹营已全线溃退,龟缩景峰一带。康熙即命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和狼瞫部东援卓索图,堵住噶尔丹东犯之路,又命费扬古率部北进伊克昭,以防噶尔丹西逃。一切安置停当,又命用自己的御车将奄奄一息的勒钦妥送后方疗治养伤。
战告捷,清军营中人人兴高采烈。康熙军务庞杂,比在京城时更忙十倍,旨各军收紧包围,逼近景峰黄岗山,想及堵截逃路的事。再调集水舟6车,运粮、运肉、运菜供应集结在前线的十四万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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