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大学同学聚会的时候,一个福建的同学问我:“十年过去了,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怎么还都这么爱聊天啊?上车想睡会儿觉都不行。”我说:“别说十年了,过去刚有那种黄面包车的时候,出租车师傅就特能聊。你一上车,就从眼前的路、车、人讲起,最后到你下车的时候,话题所落之处,完全不可预料。其过程可涉及天文地理、历史金融、军事政治、医学社科,没有他们不能点评的。”同学说:“对对对!你还别不服,这些师傅脑袋里真有货,不像咱们在网上聊天,为了显得博学还得现搜索。”我呸道:“谁跟你是咱啊。”
后来我这同学问我:“你见过不愿意聊天的师傅吗?”我说当然有了,多得很,还有你一说话就跟你急眼的呢。接着我就给他讲了这么一个师傅。师傅这个词,充分体现了汉语的玄妙:它可以指男性,也可以指女性;可以指司机,也可以指售票员。它还可以指各种年龄的人。我上学那几年,出租车司机师傅都是四十往上,一个将军肚,一副白手套,一个保温杯。后来出租车多了,司机师傅也日趋多样化,男女老少都有。我见过头发花白的老大爷,眼神儿似乎不太好,得把下巴贴在方向盘上开;也见过比我大不了三五岁的大姐,风姿绰约,顾盼神飞,讲起故事来满脸跑眉毛,吓得我赶紧借口拉肚子提前下车了。我给大学同学讲的这个师傅,也就三十来岁,个儿不大,精瘦得像一匹小马驹子。我坐他的车,看见副驾驶上贴着名牌儿:晋文山。我眼一花,以为晋文公呢,要不是地方小就跪下了。
晋师傅开车,极少说话。他身上有一种“不要跟此人聊天儿”的气场,你上车一看,就知道最好别搭茬。若是乐得安静的乘客,当然就舒服了;赶上我这种不说话会憋死的主儿,真是人间地狱。头一回坐他的车,从西客站到机场,一打表将近40公里,加上堵车,不让说话简直能急死人。但是我一上车,就知道这回必须得忍了。
晋师傅个子虽然不大,但是个光头,且相貌凶狠,右眼下还有一条又平又直的2。5厘米的刀疤。该刀疤之平,令人不禁认为凶徒是拿着水平仪划的。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开车的时候姿势太奇诡了。加上他是跑夜班的,每次坐他车都是晚上,真是吓人。他开车时,左手扶方向盘,右手挂挡。说是扶,其实只是把左胳膊伸直搭在方向盘上,其与方向盘接触的位置既不是手掌也不是手腕,而是小臂内侧。我后来试了试,这个姿势要转动方向盘,需要调动肱三头肌,太别扭了。更别扭的是,他开车的绝大多数时间里,脖子都是向右弯着的!其角度大约有60度,而且似乎跟时间有关系,若过了晚上12点,则会弯成45度。好在我没在半夜赶上过他的车,不知道会不会折成30度。只有等红灯时,他才会直起脖子,但是还不老实,必定要咯吱咯吱地转动一圈。
我在自己的车上曾经模拟过这个开车的姿势,根本没法开。人类生就两只眼睛,是水平的,而你开车行驶的路面与你两个瞳孔的连接线应该是平行的,这样才能获得安全舒适的视野。侧成45度之后,路上发生的每个状况,大脑都要重新调制解调一番,才能得到正确的处理指令,实在太危险了,大家千万不要模仿。总之,这位晋师傅就是以这么个姿势开车的,每次都是,你们感受一下。
坐晋师傅的车,虽然直观体验恐怖,但客观地说,实际上还是很平稳、很安全的。他从不超速,也不乱并线。路上有不会开的主儿不小心别了他一下,这是难免的事,他置若罔闻。有时候碰见故意斗气儿的,他就踩一脚刹车,等那车走远了再慢慢开。有的司机不愿意系安全带,就把安全带的收紧马达扯坏了,然后拉出一截安全带搭在身上。晋师傅不会这么做,他总是老老实实地系好安全带。并且他的车里总是很干净,有种特殊的气味。这种味道很好闻,但又不是香味儿。后来我问他,答说是HEPA滤网的味儿,他自己加装的。跟他聊天不搜索还真不行。
晋师傅总是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酒店门口趴活儿,有一段时间,刚好跟我的出行规律一致。听其他师傅讲,在这趴夜班儿,等于赌博。赶上几个大活儿,一宿就算没白干,要是再赶上没空跑回来的话,基本上一个活儿就可以歇了。夜班儿的师傅一般都极爱聊天,因为不聊天容易睡着了。客人在后头一打呼噜,司机很容易神志不清,或是变得极其狂躁。只有这位晋师傅不爱说话,总是歪着头一声不吭地开车。他不听音乐,也不听评书,也不听匣子,开车的时候除了风噪胎噪,车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种安静的环境,连车里的电台一类的机器,都忍不住哔哔两声,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当然,像我这样的聊天高手,这种难题只需要花点时间,还是能迎刃而解的。晋文山这种人,一看便知,属于闷口儿大葫芦型,肚子里有很多料,但是口儿让蜡封住了。只要把口儿启开,就能听到很多好故事。一想到有故事可听,我就流口水。大概坐了四五回车之后,这个口儿无意中就开了。
我辈聊天高手,虽然有很强的表达欲,但都有一些大宗匠的架子,一般不会主动开口骚扰人家的。只要对方一句话让我搭上茬,就必须默默忍受我几万字的话语空袭。问题是晋师傅不搭茬儿,他连你去哪儿都不问,你上车他就起步走人,快要经过第一个路口时,如果你还不说话,他就直行。按他的理论,你要去哪儿应该主动说,不应该等他问,着急的是你,又不是他。也有几分道理。我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几回车,直到有一次去机场,刚起步没多久,一辆红色马自达斜刺里猛地杀出来,右车门擦着我们这车的左前杠,简直间不容发,呼地过去了。晋师傅本能地猛踩了一脚刹车,车几乎完全停了,在地上拖出四条刹车痕,响彻四野。我因为没系安全带,差点从开着的窗户飞出去,气得大骂:“×你妈!”那时候我读书少,说话气儿很粗,现在不这样了。我骂完之后,一看晋师傅,正歪着脑袋,翻着白眼,张着嘴,看我。我赶紧说:“哦,我不是说您!说那个马自达呢。”
晋师傅把脖子顺时针慢慢扭了一圈,咯咯直响。接着他又开起车来,没走多远,他就开言道:
“赶着投胎呢这是!”
这应该是一句自言自语。哎哟?我心说,这你可是自找的。我赶紧接上话茬儿:“可不是吗!”我这一句出口,大概就跟有烟瘾的人憋了仨小时之后抽第一口烟的感觉差不多。这四个字后面,蕴藏着三十年之修为,无穷内力绵绵不绝,马上就要跟上了。没想到我这回可错了。我这内力还没打出来呢,晋文山师傅毕生之浑厚功力便排山倒海,汹涌而至了。他从路上经常遇到的几种类型的二百五开始讲,到怎样规避这些二百五,到如何与霸道的公交车斗智斗勇,到怎样在不违反交规的情况下开得最快,再到许许多多开车的经验和教训,以及渐渐夹杂的一些私事和过往,简直像一个在孤岛上生存了三十年的当代鲁滨孙,刚刚找回了“说话”这个功能一样。
他讲了好多故事。好在那条路足够长。
据晋师傅交代,很久以前,他是一个开黑车的。那时他在杏石口一带,开一辆部队淘汰下来的桑塔纳,车况不错,人又年轻,开得很野。在那一带的黑车司机里,他很有点名儿,人称“晋疯子”。杏石口地处西山八大处脚下,地貌起伏,多残桥小路,河边很多道路没有路灯。晚上走起来,对面会车,真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往往会车的结果是胆儿肥的一个把另一辆车逼得轧了路肩,马上就要掉河里了,二马一错镫的工夫还得留下一句对彼此祖先的问候。这种情形,晋师傅总是胜者,因为他总是勇者。当然,常赶集没有不碰见亲家的,这样疯狂地开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出事了。晋师傅身上出的事很多,他时间有限,拣其中紧要的几件跟我说了。我篇幅有限,现在先说不太惨的,更惨的后头再说,说了大家吃不下饭去。
他说的这条杏石口的河边小路,我有幸走过一次,的确很恐怖,而且我也遇见了会车的情形。众所周知,我是一个很老实本分的人,我缩在路边让人家过去了。就这我都惊出一身汗来。可以想象,多年以前,年轻的晋文山开着二手的桑塔纳走在这条没有路灯的路上时,现场是多么惊险。此处应用直升机俯拍,因为他所遇到的危险,不是会车,而是超车。当时,一辆白捷达从后赶来,超车而过。这本来没什么,要超你就超呗!超过去之后,这车在晋文山前头狠狠跺了一脚刹车,车屁股都快坐地上了。晋师傅讲的时候,我心里想,一定是你先惹人家了。但是我没敢说。晋师傅当下大怒,摘下四挡,挂上二挡,一掰轮儿,一给油,桑塔纳“噌”地射了出去。前车看了,也向左打轮,想要拦住晋师傅的去路。那是一个化油器车和电喷车更迭的时代,捷达司机忽略了老桑塔纳在降挡操作下的推力。黑桑塔纳犹如浑河里的一条大鱼,倏忽而至,继而咆哮冲过,回到了路上。事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捷达可能也降了挡,要不就是踩了一脚底板油,然后猛一甩轮晃出身来,正要再超,不料迎面来了一辆吉普。
晋师傅说,当时所庆幸者有三。其一,事发时已经送完客人,是空车返回,车上只有他自己;其二,出事的捷达也是一辆空驶的黑出租,据说并没有什么梁子,只是嫌晋文山开得慢;其三,该司机还没傻透,危急关头,没有正面对抗硕大的吉普,而是继续打轮,滑下道梗,斜斜插入了两棵护道树中间。吉普扬长而去。
晋师傅停好车,一路小跑赶向那辆卡在树中间的变形冒烟的捷达。没想到那个司机几乎没受伤,就是门卡住开不开了。晋师傅一发蛮力,拽开变形的门,把捷达司机拉了出来。那司机甫一站稳脚跟,抬手就给了晋师傅一拳。他手上戴了个假钻石戒指,而且是女式的,钻石很大,给晋师傅脸上平平开了一道血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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