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什么童话故事
InwhichthisisnofairystoryI'mafraid
宠物似乎与“勇敢的探险家”的生活不搭调,因为对主人而言,它们意味着太多的责任。然而,命运却让我的“人迹更少的那条路”上出现了一只企鹅。发现我的道路能与他的道路顺利交汇,我感到非常高兴。企鹅的到来丝毫没有影响我的探险计划,然而唯一让我困扰的是,我需要再三向别人复述胡安·萨尔瓦多的故事,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儿童讲述故事的某些部分,这甚至成了盘旋在我头顶的梦魇。
我越来越喜欢那只鸟。在南美洲,我发现了独特、不寻常的宝藏,也发掘出我自己身上的一些东西。它们的数量极其丰富。我喜欢和胡安·萨尔瓦多一起在校园里散步,一天的忙碌结束后,静谧的傍晚,我们常坐在露台上,一个小酌葡萄酒,另一个享用鲱鱼,看着头顶的星星聊天。无论是谁,如果像我这样每天一早一晚接受那只企鹅的欢迎,大概都会觉得飘飘然。
我们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是循规蹈矩的。胡安·萨尔瓦多是一只讲究的鸟。每天早晨,他都会为新的一天做好各种准备,让自己过得舒心惬意,比如确保每片羽毛整洁熨帖、完好无损,连最讲究外表的大侦探波洛,在细心打扮方面恐怕也比不上胡安·萨尔瓦多。大部分操作都用他的喙来完成,辅以灵活敏捷的动作,对于那些嘴巴够不着的羽毛,则用脚趾梳理。当有人向他咨询特别有挑战性的问题时,他也会抬起脚来挠身体,仿佛人类冥思苦想的时候抓耳挠腮一样。就这样,他在圣乔治的生活继续了下去,吃鲱鱼、游泳、梳理羽毛、接受各路粉丝的宠爱娇惯,组成了企鹅胡安·萨尔瓦多的日常。
假期临近,更多的冒险不停召唤着我。我的同事路克自告奋勇照顾胡安·萨尔瓦多,他家就在学校附近。路克已经成家,儿子还小。从那时开始,假期我不在学校时,胡安·萨尔瓦多不是去玛丽亚那里便是住在路克家。这是个理想的安排,知道胡安·萨尔瓦多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和陪伴,我就能放心地出门旅行。企鹅过得开心,我也可以自由自在地探险。胡安·萨尔瓦多似乎从来不为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暑热烦恼。他住在外面,可以踩着绿草散步,享受树荫的遮蔽和河畔的微风,在白铁浴盆里玩水,甚至偶尔去学校的泳池游泳,无论里面有没有人。
所以,在圣乔治,我根本无须担心胡安·萨尔瓦多的小日子过得如何。这主要得感谢孩子们在非假期时的支持,还有路克、玛丽亚在假期时的帮助。有时偶尔会发生值得记忆的事件,但大部分日子都平淡无奇,时光千篇一律地流逝。胡安·萨尔瓦多看上去也像一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企鹅,一如寄宿学校对学生的要求那样。
那个特殊的早晨已经铭刻进我的记忆。路克还没说话我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
此前,我和朋友们去了本省南部,胡安·萨尔瓦多待在路克家。前一天深夜,我返回学校——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不便打扰路克一家,所以没有去看企鹅——短短睡了几个小时后,我起床去学校取邮件,这时路克找到了我。
“我很抱歉。”他说。我咬紧牙关,等待着,心跳仿佛锤子一样狠狠砸在胸口。
“他一直很好来着,在你出门的这段时间。可是几天前,我喂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吃,我没太在意,因为天气太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把他埋在花园里了,当天晚些时候。我只能这样做——天太热了,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实在不能等。对不起。”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骨子里的英格兰人的特质,使我不愿过多地表露情绪,而且从小到大接受的现实主义教育要求我客观看待动物的生老病死。然而我的内心已经崩溃。“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拼命压抑自己,这是我唯一能说出的话。最坏的结局出现了。他毫无征兆地死了,而我没在他身边。
我独自走开,希望一个人待着想事情。我绕了很远的路回宿舍,沿着橄榄球场的边缘走,避免遇到同事。
我精疲力尽地爬上楼梯,看向门外的露台,一直望到河对岸。
每次我走进露台,总会听到激动地跑上跑下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偶尔伴以咯咯的乱叫。如同每天报时的铃声一样,这些声音早已成为我的校园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以后的露台上只会一片死寂,不会再有敲门拿鱼的男孩,不会再听到企鹅带来的阵阵欢笑。
在自己的脑海中,我仿佛看到了待在某处遥远海岸的岩石上的一颗鸟蛋,它突然倒向一边,蛋壳破裂,里面的雏鸟用自己的喙吸进了第一口空气。透过蛋壳的裂缝,我看见它耷拉着湿乎乎的脑袋,摇摇晃晃地挣扎,在父母的注视下,想要钻出蛋壳。接着我看到亲鸟喂养幼鸟的画面,然后场景变换,健康活泼的小胡安·萨尔瓦多跟在父母身后,来到波涛汹涌的大海边。海浪冲击礁石,泛起狂暴的泡沫,涌上沙滩,刷洗沙砾和石块,然后撤退。他看上去是那么幼小,没法与无情的风浪搏斗。他迟疑地试探着,两次,三次,接着便跟着父母冲进海里,摆动那对百万年前便进化完美的翅膀,有生以来第一次游了泳。海水在他头顶闭合,年轻的肌肉本能地推着他向前,钻过狂怒的波涛,再次破开水面,远离那些危险的岩石。他随着波浪上下起伏,左右腾挪,挥动翅膀清洗肚皮,抬脚梳理身侧和头部,啄咬胸前和后背的羽毛,湍急的水流根本影响不到。
我又看到他远离陆地,在大洋深处、怒涛之间、乌云之下,咆哮的狂风搅起无数浪花与飞沫,胡安·萨尔瓦多和他的亲属们掠出水面呼吸,紧接着又钻进相对平静的水下猎捕鲱鱼。他在疾风暴雨和翻滚的海水中泰然自若地游泳,张开翅膀保持平衡。他冲上巨浪陡峭的斜面,在登顶前潜入水下,山峰般的浪头从他身上碾过,郁积的愤怒释放为无数的残片。他仿佛是海水的精魂,是海洋生命力的本体,完全掌控着这片天地,无惧险恶的涡流和暴风。他是造物的杰作,得其所哉,乐此不疲。
我又看到他返回陆地,亲热地站在配偶身边,守护他们的第一窝鸟蛋。看着第一只小鸟破壳而出,我看到他露出我熟悉的愉快表情。场景再次变换,给予生命的耀眼阳光照射着翡翠般清澈的温暖海水,然后,一缕缕的原油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棕褐色的肮脏液体令人窒息,游丝般地向四面八方伸展,触角不断扩大,似乎要遮挡阳光,侵蚀、弄瞎、覆盖、吞没、扼杀、毁灭海中的生物,好像恶毒残暴的远古巨兽,是堕落败坏的产物,诞生于地狱,沉睡在暗影之下,而现在它已被人类惊醒和释放,远比任何飓风可怕。企鹅在这个怪物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它们惊惶失措,在劫难逃,以莫名其妙的恐怖方式死去,最终被潮汐和海流冲上岸。
我看到他在沙滩上、浴盆中、袋子里,坐上公共汽车,来到一个浴室。我看到他在游泳池中玩水,在露台上吞下玛丽亚喂他的鲱鱼。我感到他温暖的身体贴着我的手掌,粗硬的羽毛蹭着我的指尖,我感到他的脑袋搁在我的脚上,然后他抬头又看我一眼,以企鹅的特有方式晃晃脑袋,震动从他的身体一路传到屁股,然后在我身旁睡着。
可是,海洋的灵魂已经离开,我脑海中的泡沫破灭,视野变得模糊,气息在喉间翻滚,我悄声说:“我爱你,小鸟儿,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只要我还活着。现在,你可以去找你的另一半和家人,你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那天我应该把他独自留在埃斯特角城吗?我应该让他和同类待在一起、让大自然来处理人类不经意间释放的灾难吗?我应该不去管他,径自追求我个人的冒险吗?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当时我没有发现他还活着,或者无动于衷地继续沿着沙滩散步呢?因为今天的分别而深感自责是否有意义?然而,我始终觉得自己辜负了他。谁来为越过冥河的他支付摆渡人高昂的船费?大门已经关闭,我再也没有机会偿还自己的亏欠。理智与情感之间存在着多么复杂的张力,情绪是多么的荒谬可笑。我想,正是为着这些冲突的和解,我们才会为逝者举行庄严的葬礼,而这一次,我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曾获得。
我深知遇到和爱上这只了不起的鸟儿是莫大的幸事,因而现在的失落令我难以承受。离别的苦痛是命运向我们收取的费用,是我们享受自己所爱的人和事物带来的欢乐所付出的代价,我的悲伤无以复加。他获救之后明明恢复得那么好,生活得那么快乐。我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傻瓜,我想,他不过是只企鹅。可那是怎样的企鹅啊!
所以,我没能与胡安·萨尔瓦多道别,对他说Hastalavista,amigomio(后会有期,我的朋友)。我一直为此懊悔不已,这是我心底始终难以治愈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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