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冒险结束,新的冒险开始
Inwhichoneadventureendsandanotherbegins
埃斯特角城的海滨度假胜地(1)位于乌拉圭海岸,正是南美洲大西洋海滨与辽阔的拉普拉塔河北岸交汇之处,向西约六十英里即是乌拉圭的首都蒙得维的亚,整个城市横跨来自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河。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对于这两座大都市的居民而言,埃斯特角城就相当于他们的尼斯、戛纳和圣特罗佩(2),是逃离城市炎热的夏日天堂,供他们在面向大海的豪华顶层套房和公寓楼中躲避暑热,而且,据我所知,现在的人们仍然会去那里度假。
我的朋友贝拉米一家好心地把这样的一套海滨公寓租给了我,因为当时是仲冬时节,仅仅把这里当作度假屋的他们不会来此居住。来乌拉圭之前,我曾在巴拉圭短暂停留,下一站是阿根廷,我准备顺道游览壮观的伊瓜苏瀑布,然后经由沿海一线返回阿根廷。经过几周激动人心的旅行,我来到正处于旅游淡季的宁静的埃斯特角城,在那里心满意足地过了几天轻松悠闲的日子。
最后一天的傍晚,我返回公寓,打算收拾行李,第二天一大早便离开此地。因为我预订了横跨拉普拉塔河的水上飞机票,起飞时间是次日中午十二点,所以,为了赶飞机,我需要在早晨五点四十五分搭乘当地的colevtivo(巴士),从埃斯特角城前往蒙得维的亚。热情的司机用各种小饰物和好运符把colectivo装饰起来。我想,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弥补车胎上的花纹已经快要磨光的不足。
行李打包完毕,我清理和检查了公寓,决定先到海边最后散一次步,接下来再去享用我在这个度假村的最后一顿晚餐。
埃斯特角城的海港位于海角西侧,面积狭小,仅够数十艘渔船和游艇停泊,那天,停靠在港口的这类船只随着水波轻轻摇摆,锚地附近还有几座供船主上下橡皮艇的浮桥,尽管港口与东边的大西洋之间被有效地阻隔开来,但港口西边的保护措施相对较少,所以来自西侧海面的微风可以畅通无阻地吹进港湾。
虽然空气中充满了海鸥的叫声、缆绳拍击水面的声音和鱼腥味,但小小的避风港正在安详地享受明亮的冬日阳光,海鸥、渔船和房屋与蓝宝石色的大海、蔚蓝的天空形成充满活力的色彩搭配,然而,我的注意力却被寒冷清澈的海水中的无数条鱼类吸引,成群结队的鲱鱼协调一致地游泳,环绕海港展开比赛,忽而迂回前进,忽而快速聚散,奋力逃避天敌的追捕,太阳照耀着彩虹色的鱼群,闪烁的波浪泛出晨曦般的光芒,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
在锈迹斑斑、标注着加仑单位的老式燃油泵旁边的一个瓦楞铁皮窝棚里,有位健壮的渔妇正在摆弄一大块紧捆在粗竹竿上的绿色渔网,这是她向大海讨生活的工具,她穿着皮围裙和胶靴,面露满足,但我注意到她并没有戴手套。她头上包着棕色的围巾,脸颊刻满饱经风霜的皱纹。她身旁放着三个木桶,桶里填满鲱鱼,几乎溢出桶沿,我猜她的满足感正是来自这些鱼。站在齐踝深、活蹦乱跳的银色鱼群中,她把渔网撒进水里,几乎每分钟都能捞起一网新鲜的渔获,这让围着她叫嚷挑衅的海鸥大失所望。每次把网中的收获抖进桶里,然后把留在网底、没有掉出来的鱼捡进木桶(我这才意识到如果戴着手套,完成这个步骤是不可能的)的时候,她都会咧开缺了牙齿的嘴巴,开心地笑笑。在海面上空大约十英尺的高度盘旋一阵子之后,黑色脊背的小燕尾鸥会潜入水中,随即冲出水面,叼着银光闪闪的鲱鱼漂在水上,接着在眨眼之间迅速吞下猎物。
港湾中有一对企鹅,也在享用自己的美餐,观看它们飞也似的追逐鱼群是件令人着迷的事,企鹅的捕鱼技术甚至超过了空中的海鸥,它们扭动身体,以惊人的速度和敏捷抢夺面前分散奔逃的鲱鱼。面对这种最高级别的对手,除了明显的数量优势之外,鲱鱼似乎毫无反抗能力,不过让我奇怪的是,这里虽有如此丰富的鱼类资源,竟没有许多企鹅来此大饱口福。
我很乐意再多看它们一会儿,然而企鹅们很快便游出了我的视野,于是我转身绕到海角东侧,走向下一道防波堤,转而去看白色的细浪轻抚沙滩。就这样,在那个美丽的下午,我沿着海滩漫步,走了大约十到十五分钟的样子,脑中回想着旅途的经历和假期中亲眼目睹的精彩和令人惊叹的事物,正是在这个时候,它们第一次进入我的眼帘:黑色、一动不动,起初只有几只,但越往前数量越多,最后整片海滩仿佛都覆盖着一张由黑色硬块组成的巨型地毯,数百只浸透了原油的死企鹅躺在沙子里,尸体从高水位标记沿着海岸向北铺展,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每具尸体都无一例外地沾满厚重的油状物。这幅景象实在可怕,令人压抑作呕,不知将来是否会发展到“文明社会”无法容忍的程度,虽然现在的情景本身就是对人类文明的玷污和亵渎。这时,我才明白虽然港口有很多鱼,但捉鱼的企鹅却少之又少的原因。显然,只有少数幸运的企鹅躲过了浮油的戕害。
海滩的大部分区域都惨遭破坏,我心情抑郁地继续向前走,想要估算死去的企鹅的数量。然而,即便我数得清岸上那些彼此堆叠的企鹅尸体,也不可能猜出正在海水中翻腾的死鸟究竟有多少。而且,每一道波浪都会把更多黑色鸟尸推到岸上,压住先前被冲上来的尸体,持续不断地堆积。
大海与道路护墙之间的沙滩比较狭窄,最宽的地方可能只有三十码,但遭受污染的面积很大,甚至超出我的目力所及。显然,成千上万的企鹅沿着古老的迁徙路线北上(像它们的祖先数百万年前所做的那样)时,都以最恐怖的方式死去了。
直到如今,我也没弄明白,那一天自己为什么要沿着海滩继续向前走,大概是急于察看污染带来了多大的破坏吧。当时我虽没有听说当地发生过原油泄漏之类的事故,但也知道针对油船作业的监管规定不够严格、缺乏约束力,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在目的港卸下货物之后,油船会再度起航,沿途就地取材,利用海水将油舱冲刷干净。
最终迫使人们做出改变的,也正是这样的现象。我相信,眼前这片海滩上的场景,是不同文明激烈碰撞的必然结果。出于本能每年迁徙的海鸟,遭遇人类轻率而贪婪地倾倒在海洋中的大面积浮油时,很可能只有一个下场:彻底的灭绝。如果这都算人类的无心之失,那实在令人不寒而栗。然而,肇事者完全是蓄意而为,他们十分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所以无论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干出这种事来,于情于理,都无法得到原谅。
我一路快步前行,不忍细看那些死去的动物。可突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并非海水冲上沙滩搅起的泡沫,而是原本静止在海滩上的某样东西。我停下来仔细观察,发现刚才的动静并非我的错觉:那是一只顽强的企鹅,它还活着!在死亡的裹挟中奋力生存,简直太了不起了!原油和沥青让它的同伴全军覆没,但这只企鹅却得以幸免,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它肚皮贴地,像其他鸟儿一样,浑身都是焦黑的原油,双翅扑腾,脑袋擎起。身体虽然不怎么能动,可头部和翅膀却不时地抽搐一阵。在我看来,这是即将被死亡击败时的最后挣扎。
我盯着它看了一小会儿。难道要把它丢在这里,让有毒的原油和令人窒息的沥青缓缓夺去它的生命?我实在无法置之不理,必须尽快结束它的苦难。所以,我挪动步子走向它,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脚下的空间,想给那些死去的鸟儿尽可能多的尊重。
对于这种突发情况,我没有明确的应对计划。老实说,根本连计划都没有。这只孤独的企鹅,虽然与成千上万的其他同类一样,身上湿淋淋地滴着原油,可它还活着!它正挣扎着站起身,直面下一个对手——看到它这副模样,各种暴力的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这只企鹅冲我挥动黏糊糊的翅膀,尖利的喙部肖似猛禽,它稳稳地站在那里,准备再次为生存而战。这小家伙几乎和我的膝盖一样高!
尽管它露出凶相,我也料定它打不过我,便放心地察看起这只企鹅的同伴来——先前的判断或许有误,我不确定它们是否真的死了,也许只是在休息而已。我用脚尖把另外几只企鹅的身体翻过来细看,但与这只企鹅不同,它们毫无生气,显然已经死透,一连几只都是。它们的羽毛糊满原油,喉咙被沥青堵塞,舌头扭曲着伸出喙外,眼睛完全被腐蚀性的污垢覆盖。如果当天刮的不是西风,气流没有把沥青的恶臭吹走,播散到海上的话,单凭臭味就能熏死这群海鸟。至于我,恐怕更不会来这片沙滩散步。
一片脏污浊臭之中,唯有这只企鹅的大嘴巴、红舌头、清澈的目光、乌黑的瞳仁间不时迸发的怒火尚存活力。我突然有种冲动,很想呵护留存这唯一的例外。如果把这家伙洗刷干净,能否救它的命?应该给它一个活命的机会,不是吗?但如何才能接近这只斗志昂扬的肮脏企鹅呢?我们站在那里,四目相对,各怀心事,相互打量,评估对手的实力。
我迅速扫了一眼海滩上的各种杂物:烂木头、塑料瓶、泡沫板、破渔网……入目皆是眼熟之物,净是些文明社会制造的垃圾,潮水会把它们冲到几乎每一处海滩。我口袋里还有个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只苹果。我向后退去,企鹅腆着肚子趴回地上,惬意地扭扭屁股,似乎又安下心来。我匆匆收集了一些可能派上用场的废料,然后就像角斗士步入斗兽场那样靠近企鹅。感知到新的威胁,它立刻伸长脖子站了起来。我挥舞旋转着一片渔网,趁企鹅看得眼花缭乱的工夫,以神话英雄阿喀琉斯般的迅捷和勇猛,顺势把渔网罩在它的头上,用一根木棍将它戳倒。我一手稳稳地压住它,另一手套上原本装苹果的袋子(来不及吃掉苹果了),捉牢它的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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