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弟抬起头望着天空,祈求妈妈出现,但那也许是不可能的,于是祥弟对妈妈说,希望她把星星排列成爸爸的名字,如果祥弟要在这个城市里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找到爸爸,至少上天能告诉他爸爸的名字。
太阳晒着祥弟的脖子,汗从他背上一道道地流下来。他想到商店屋檐下或者大树的荫凉底下坐着,但他现在明白,要吃东西,必须先找到工作。
于是祥弟把周围的商店都扫了一圈,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他能去打扫卫生的。他见过吉奥蒂打扫孤儿院,而且吉奥蒂没去上班的时候,他曾经帮着萨迪克夫人打扫过,他知道如何打扫。他站在新希林咖啡馆外面,那是一家供应穆格莱菜、旁遮普菜和中国菜的餐厅,但他看到坐在柜台后面的光头男人正对店里的伙计大声嚷嚷着,现在不合适过去找他。
另一家店,普什潘时装店,是一家装着空调的服装店。祥弟觉得不行,因为他不敢进去。他的白背心太破了,上面有几个洞,而且一个星期没洗了,就连他穿着的棕色短裤松紧带也不太管用了。
祥弟把短裤往上提的时候,注意到一个老头正在看街边黑板上的广告,广告是用马拉地语写的,祥弟看不懂,但他又发现了老虎标记。看完广告,老头就走上了普加小酒馆的台阶。老头进了店里,什么也没说,不过看来他常去那儿,因为店主一看见他,就离开了柜台,然后拿着一瓶酒回来了。店主把那瓶酒装进一只棕色的纸袋里。老头把酒放在纸袋里是因为不好意思拿在外面吗?祥弟想。整整齐齐摆在展示柜里的一排酒瓶让祥弟想起了拉曼,如果让拉曼数数他这辈子喝剩下的酒瓶,只怕加起来比这家店的酒还多。店里有一座大落地钟,和孤儿院里的那个很像。钟上显示三点钟,不知道孤儿院现在是几点。祥弟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他知道这两个地方是一个时间,但孤儿院现在对他来说就像在另一个世界。
普加小酒馆旁边是另一家店,但它的铁门始终是关着的,一个老乞丐在店门口安了家,他躺在一块大麻袋布上,脑袋旁边放着一只金属碗,里面有几个硬币。太阳暴晒着老乞丐的脸,他斜眼看着太阳。苍蝇叮在他脸上,他好像毫不在乎。老头睁开眼睛想起来,但是没力气坐起来。祥弟想帮他,但又怕这老头是个疯子,会伤害自己。他不想冒险,因为他已经被说成是贼了。
祥弟回过身向水龙头走去,路上经过了那座神庙。
门诊部的窗户上装着铁格栅,像个棕色的大笼子。祥弟为那儿的病人感到难过,他要是发烧了,可不想被关着看不到天空,对于发热的眼睛来说,天空的蓝色是一种良药。
祥弟在想门诊部怎么还不开门,也许医生也病了,那就没办法了。他记得萨迪克夫人有一次咳嗽得很厉害,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如果那时候有孩子生病了,就没人照顾他了。
祥弟不愿意再想孤儿院,就从门诊部前走开了,正走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一下倒在地上。他听到自行车铃声急躁地在耳边响着,他想起来又爬不起来。骑自行车的人及时从他身边绕了过去,“瞎眼了吗?”他朝祥弟怒吼。祥弟也在骂,但他是在骂自己太脆弱,一天不吃饭都坚持不下来,不像个男子汉。肯定是因为太热了,他想,他祈求老天下雨,但知道那是无用功。
祥弟看到水龙头就在眼前,他可不能昏倒在路中间,得到水龙头那儿去。他用双手扶着地,努力把自己撑了起来。水龙头在他面前旋转着,他抓住水龙头,好保持平衡。
还好又开始供水了,看到水喷出来,祥弟身上又有劲了。他喝了好多水,告诉自己肚子喝饱了,如果肚子觉得饱了,他就能站起来。他没跟肚子说谎,因为确实喝饱了水。
可就算祥弟不渴了,饥饿还是让他身体很虚弱,他像昨晚一样,坐在水龙头下面,闭上眼睛,听着街上传来的声音。他不知道声音能帮他什么忙,可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就是他能依靠的所有东西了。开始他在拼命努力听,因为街上的声音太嘈杂了,但是他一听到自行车的铃声,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要跟着铃声去旅行,让那零零的声音把他举起来,带他到铃声经过的地方,不管是城里的大马路,还是石子铺成的小路。他感觉自己慢慢飘了起来,而理志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现在努力让自己的理志不要捣乱。自行车铃声逐渐变弱,换成了小轿车喇叭声。轿车喇叭声听起来像犀牛在呻吟,但它的力量也足够能把他从水龙头和下面的电影海报边带走,他闭上眼睛,微笑着,因为现在轿车的喇叭声被音量如同十头犀牛的卡车喇叭声取代了。他知道他能随着这些声音飘向远方,连电影海报上那些追捕黑帮的警察都追不上他。于是祥弟告诉自己他很幸运,就算饥饿也追不上他。
红红绿绿的灯光暗了下来。没有它们,这座楼跟天空中的灰尘一样灰暗。这是个无风的夜晚,晾在外面绳子上的衬衣、裤子、床单、毛巾和内衣一动也不动,晾衣绳被它们的重量压得坠了下来。祥弟想看到那些灯光,他喜欢它们从楼的一端跳跃到另一端的样子。一块块黑色的柏油印记在楼房上形成了阴影,他在想这楼房有多少年历史了,在里面出生的人是否还健在。人有没有可能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呢?他有意考虑这些问题,来转移自己对饥饿的注意力,这是他没饭吃的第二个晚上了。
祥弟坐在水龙头边,看着大路。一辆出租车开了过去,司机右胳膊伸出车窗外,手里拿着一支烟,另一只手把着方向盘。祥弟听到了一辆摩托车的紧急刹车声,一个老太太跑到机动车道上去了,骑摩托车的人对老太太大声嚷嚷着,老太太也同样骂回去。
一辆贝斯特牌双层公共汽车斜着驶过主路,公共汽车里的白灯很亮,而且因为天很晚了,车里几乎是空着的。一个长胡子的人趴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睡着了,祥弟在想这个人是不是坐过站了。
祥弟把系在脖子上的白布解下来,放在路面上,也不管会不会弄脏布。除了上面的三滴血,反正它也浸透了汗。他把头枕在布上躺下来。每次他一闭上眼睛,就饿得又睁开,胃饿得生疼。
祥弟听到卡车的声音,他想到了不到一天之前的那辆垃圾车。他本可以从孤儿院拿些面包出来的,萨迪克夫人会理解的。现在孩子们应该都睡了,他吸了一天的汽车尾气,然后他想到了普什帕,要是她住在街头的话,可怎么呼吸啊!
然后祥弟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各种形象在脑海中不断浮现:孤儿院墙上的鸽子,斜着出现在他眼前的三角梅花瓣,还有耶稣像。他在想耶稣知不知道他离开孤儿院?他都没机会去告别。但是在以后的几天里,祥弟都没有去祈祷的时候,耶稣应该就会意识到祥弟走了。
祥弟发觉湿湿的东西滴在耳朵上,他睁开眼,看见了一条狗。狗在他面前站了一小会儿,嘴里叼着块白布,然后开始跑。虽然祥弟的肚子还空着,又睡得迷迷糊糊,他也必须去追那条狗,因为唯一连接他和他父亲的就是现在狗嘴里叼着的那块白布。
尽管狗跑得并不快,而祥弟通常跑得都很快,但他发现自己现在也很难追上那条狗。祥弟看到那条狗在路灯下面,它拐弯的时候背上的毛立起来闪闪发亮。白布上那三滴可能是他父亲的血迹给了祥弟力量,他咬牙往前冲过去,却没有发现狗的踪迹。祥弟周围是一片两层的老楼房,那条狗可能已经钻进了哪条巷子,大晚上的谁也说不准。
祥弟弯下腰,吐出了一些胆汁,他像生病的小动物那样呻吟了一下。他用手擦了擦嘴,然后把手在棕色短裤上蹭了蹭。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呜咽声,那条狗正在一栋楼后面的大垃圾桶旁边。嘴里还叼着那块白布,正试图爬上垃圾桶,可桶对它来说太高了。祥弟偷偷地跟在狗后面,可是狗很快察觉到了。祥弟努力伸长胳膊要去抓狗,而狗把全身肌肉紧绷起来,就好像要向祥弟猛扑过去一样,祥弟看到那狗是多么的又瘦又脏。他突然发现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袋,看起来湿乎乎的里面像有什么东西。他把塑料袋捡起来递给狗,狗没有动。祥弟轻轻地吹着口哨,将塑料袋在狗嘴边晃来晃去,然后他把塑料袋高高地向上扔去。狗跳了起来,白布从它嘴里掉到了地上。在狗嗅着那只脏塑料袋的时候,祥弟一把抓起白布。他扔下那只在黑暗中喘着气的狗走了,狗的舌头还在嘴边伸着。
我决不会再从脖子上拿下这块布了,直到找到我爸爸。祥弟向自己保证。
祥弟又把布系在了脖子上,他感觉好像有人在看着他。他猛地一转身,只看到一只老鼠钻进了下水道。如果那个怕鬼的男孩邓都在,他会坚持说有个鬼在跟着祥弟。祥弟把脖子上的布系紧,开始往前走。
他走到了路当中的一只桶前,桶里装满了沥青。如果他有劲的话,会把桶推到一边去。可现在他顾不上管那只桶了,只希望没人撞上去。祥弟听到有人在咳嗽,咳得很厉害,只有病人才会那么咳。他往左边看,发现有间屋子还亮着灯。这马上让他想起了萨迪克夫人,他知道萨迪克夫人没生病,可是拆除孤儿院的事情让她在几个星期里老了好多。他向耶稣祈求着,为萨迪克夫人做了个简短的祷告,但他得到的唯一回应来自海报上的印度语电影女主角,她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祥弟。
祥弟又一次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他,但他还是继续看着海报,然后注意到即使是在黑暗中,女主角的皮肤也在闪着光,他看到了影剧院的名字——梦境。大玻璃橱窗里展示着正在上映的电影海报,祥弟过去看:一个黑衣人从卡车爆炸的火光中升起;一个母亲怀里紧紧抱着孩子,怒视着用枪指着她的年轻人;一位巡警骑着摩托车从一辆吉普车上空跃过。祥弟很惊讶地发现那位巡警是个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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